眾人依次向崇禎皇帝行禮,殿內一時間只剩下衣袍摩擦的窸窣聲。
“都起來吧。”崇禎揮手示意眾人就座。他的目光掃過在座每一個人的面孔,仿佛要將他們的表情都刻在心底。
“諸位,來南京數月,我們一直未能正式祭掃孝陵。”崇禎嘆了口氣,語氣中帶著幾分沉重,“不是沒時間,而是不知該如何面對太祖高皇帝的在天之靈。”
“朕躬有罪,天下紛亂,罪責難逃,罪在朕躬。”崇禎豁然沉聲道,聲音嘶啞。這句出自《論語》的話,不知他是真心悔過,還是習慣性的官樣文章。
殿內的氣氛頓時凝重起來,連窗外的鳥鳴聲似乎都消失了。
“父皇。”朱慈烺轉向崇禎,“罪己詔的話糊弄百姓也就罷了,咱們自己可不能當真。大明的積弊,豈是一朝一夕之過?”
“難道天下大亂,不是朕這個昏君之過?”崇禎皇帝苦笑著反問。
“父皇固然有錯,奈何亂世之中奸佞橫行,不止父皇一人。”朱慈烺環視眾人,目光如炬,“就連今日在座的諸位,也都難辭其咎。”
“你不是常說這些都是忠臣良將嗎?”崇禎皇帝不解地看著兒子。
“這些人豈止不是忠臣,而是弱國之臣。”朱慈烺正色道,聲音在殿內回蕩,“朝廷因其作為日漸衰敗,若有明君勵精圖治,未必不能挽回。但如今,光靠明君還不夠,還需要真正實心任事的臣子。”
他站起身,在殿內來回踱步:“必須全力以赴,盡職盡責,首先要明白大明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今日召集諸位來此,就是要共同檢討。”
“本宮無意追究過往,因為在座諸位,都已經因為無道而付出了慘重代價。”朱慈烺的聲音漸漸提高,“失去藩地的王爺,淪為喪家犬的權貴,背井離鄉的讀書人,雖然現在有了些賞賜,但與往日的富貴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話音剛落,福王朱由崧已經失聲痛哭。這位曾經養尊處優的王爺,在李自成攻入北京時失去了一切。如今雖得到朱慈烺的安置,卻早已不復當年風光。
一人帶頭,殿內頓時哭聲四起。有人抽泣,有人嚎啕,有人默默流淚。三十三王中,除了衡王一系,其他王室宗親都已支離破碎。那些公侯勛貴們,又有幾個不是在亂世中失去了至親?
崇禎皇帝坐在主位上,雙手緊握椅子扶手,指節發白。他看著殿內這些曾經意氣風發的大臣們此刻痛哭流涕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
朱慈烺站在一旁,看著這群人哭得稀里嘩啦的模樣,他的目光掃過這些昔日顯赫一時的勛貴。英國公張世澤正襟危坐,那張黝黑的臉龐上寫滿了憤怒;定國公徐弘基低著頭,不時用袖子擦拭眼角;魏藻德則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想他們的祖上,哪一個不是殺伐決斷的狠角色?】朱慈烺在心中暗自嘆息,【可到了這一代,竟成了這副德行。】
“都給我住嘴!”
一聲暴喝在大殿中炸響,驚得眾人一震。張世澤猛地站了起來,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掃視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哭有什么用?”他的聲音沙啞而憤怒,“咱們這些人,哪個不是吃著祖宗的老本過日子?”
殿中眾人紛紛低下頭去,有人的肩膀還在微微顫抖。
“我這幾個月東奔西走,查了多少衛所?”張世澤繼續道,聲音中帶著幾分自嘲,“可有哪一家是冤枉的?原本應當供養軍隊的土地,都成了誰的私產?”
他一步步走到殿中央,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眾人的心上:“咱們是發了財,可國家呢?差點就亡了!”
這番話說得太重了,在場眾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就連崇禎皇帝也皺起了眉頭。
朱慈烺適時開口:“英國公說得在理。今日來此,就是要找出國家之病根。有什么話,但說無妨。”
魏藻德嘆了口氣,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寫滿了疲憊:“何止是衛所的地被偷了,各州各府的官田也好不到哪去。”
“那些士紳豪門,先是免稅,后來連租子都不用交了。再看看那些商稅,隨便掛個功名就能逃稅。誰要是敢收,立馬就鬧起來。”
崇禎突然問道:“朕聽說,是稅監橫征暴斂,才惹得民怨沸騰?”
朱慈烺輕笑一聲,目光落在殿內的一盞油燈上:“太監大多出身低微,哪懂得治理之道?為了完成任務,自然要拉幫結派。那些人見錢眼開,惹出禍端也在所難免。”
“但根子在哪?”他的聲音漸漸提高,“還不是那些士紳仗著功名逃稅?朝廷的官員又和他們沆瀣一氣,這才逼得先帝不得不用太監收稅。”
福王擦了擦眼淚,他那張圓潤的臉上寫滿了懊悔:“說起來,咱們這群王公貴族也強不到哪兒。那些大戶的投獻,我們照單全收。河南境內,處處都留下了福王的勢力范圍。”
“現在想想,要是把那些錢糧都用來養兵,何至于此?”
周王朱倫奎也跟著感慨:“我們周王一系,光是郡王府就有幾十個。將軍、中尉更是數不勝數。全靠百姓養活,實在是……”
他的話沒說完,但在場的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一時間,殿內又陷入了沉默。
朱慈烺看著這些低著頭的宗室勛貴,心中百感交集。他們每個人都知道問題出在哪里,可又有誰愿意主動放棄既得利益?
“這也怪朝廷太過防范。”他緩緩開口,“不讓藩王做事,又要養著他們。人丁越來越多,哪里養得起?”
他停頓片刻,繼續道:“勛貴武官吞了軍田,士大夫逃稅漏稅,宗室人丁太多,這是其一。還有海禁、宗藩朝貢、十五不征之國,這些也都是大問題。”
此言一出,殿中一片寂靜。所有人都愣住了,就連燭火似乎都停止了跳動。這些可都是祖制啊!
崇禎的目光在眾人臉上掃過,眼中閃過一絲驚詫。太子這是要造反嗎?
朱慈烺輕咳一聲:“太祖定下的規矩,后來不是也改了不少?九大塞王現在還能領兵嗎?既然歷代君王都曾革新,我們為什么不能改?有錯就改,這不是好事嗎?”
他的聲音不大,卻字字誅心。殿中眾人面面相覷,一時無言以對。
“說得對!”張世澤突然站了起來,“我們這些人,哪個祖上不是從戰場上殺出來的?可現在呢?只會哭!”
他的話引起了一陣騷動,有人憤怒,有人羞愧,更多的人則是陷入了沉思。
徐弘基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那依太子的意思,該如何是好?”
殿內一片寂靜,連呼吸聲都變得格外清晰。朱慈烺深吸一口氣,擲地有聲地說道:“改革!開放!”
這四個字如同一顆重磅炸彈,在殿內炸開。大臣們面面相覷,竊竊私語聲此起彼伏。
魏藻德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第一個站了出來:“殿下所言極是!老臣早就覺得,祖制已經不合時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