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田哥說沒眼人也能辨清顏色,說罷便挺胸腆肚,舉一雙干癟的眼窩洞察湛藍的天空。我問他看見什么了。他說,醫巫閭山,還有陽光。我又問陽光是什么顏色的。他毫不猶豫地回答:“黑亮黑亮的唄!”表情神圣,不像玩笑。醫巫閭山何年遷居天宇?陽光怎么會是黑亮黑亮的?我心中苦笑,田瞎子真是能扯!
2
然而,不久我竟相信,陽光確實有黑亮黑亮的那種。
田哥說他呱呱墜地時并非有別于任何男嬰之處,也是起初啞迷,也是被產婆倒提兩條細長的小腿,打了印有胎記的小屁股,才“哇”地唱出了人生的第一個音符,也是閉著眼高一聲低一聲地唱個沒完。不同的是,唱著唱著,他那蠶豆粒般男子漢的圣物突然噴出一股熱辣辣的液體,如絲似箭,直取產婆滿是血污的“鷹爪”。瞬間,血污攙和尿液在氣鼓鼓的小肚皮上畫出了一幅玄妙的怪符。
產婆驚甚,接產三十來年,從未見過剛出母腹的男嬰便能如此氣壯山河地排尿。愣之余,霍地一道血光,那掙扎的小生命給擲到冰涼的土炕上。產婆被尿染得斑駁的“鷹爪”火燎般在腚后甩個沒完。于是田哥便蟲子一樣在炕上蠕動,痛快地往身上印著美麗的炕席花。不知是出于何種心理,產婆總覺得被初生兒染尿非吉祥之兆。她不再瞥一眼這親手接到世上的生靈,忿然離去。三天后,產婆死于非命。此時,田哥正翻著鳥蛋般渾然無光的雙眼,給被煙火熏成棗紅色的秫秸棚相面。人們就說這孩子有半仙之體。
田哥的口氣顯然是在告訴我他天生與眾不同。然而我實。在不記得曾褒獎過他如何有才干。我覺得田哥的發達充其量是社會主義優越性的體現。沒有社會主義民政福利政策,沒眼人當廠長不可思議。盡管是只有七名職工的蠟燭廠。
田哥遞給我名片后,又準確無誤地拽住了我的手,說:“要寫就寫我們整體,不要只突出我個人。我們廠七名職工,六個沒眼人。我們能自食其力,也給政府減輕些負擔。我們生產蠟燭。我們心中渴望光明……”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嘴角友好地沖著我的眼睛,好像我那里是麥克風。手又被他牢牢攥住,想躲也躲不開。于是我那可憐的眼睛被他嘴里噴出的大蔥味虐待得飽嘗辛酸。顯然他是把我當成了新聞記者。采訪這樣的人一定得心應手,只要你一點路子,他就會很聰明地按你所需要的線索滔滔地講來,只要認真記錄,稍加刪改即可見報。可惜我不是記者。
當田哥知道我是稅務所的人時,機械蠕動的嘴巴驟然拉了電閘,澀重的眼皮頑強地向上翻著。殘疾人辦企業是免稅的,但他心里有“病”,我的光臨不受歡迎已在意料之中。
“二菠菜,二菠菜?”田哥突然舉著嘴沖天棚喊,仿佛那里藏著什么二菠菜,卻仍不松開我的手,好像我是被他好不容易才捉到的小偷,生怕跑掉。
應聲而入的是個鮮鮮亮亮的女孩,二十來歲。果然是棵水靈靈的菠菜,翠嫩欲滴。
“二菠菜,這個稅官兄弟哥咋不認識?誰家的?”田哥把嘴沖二菠菜伸了伸,同時晃晃我的手。
二菠菜那菠菜根一樣粉嘟嘟的臉轉向我,明澈的雙眸盯盯地看著我。殘疾人工廠里竟有如此鮮艷奪目的女孩?!
“廠長,我也不認識,好像不是老戶。”二菠菜甜甜地對田哥說,一雙秀眼卻始終在我身上滾。
難怪田哥這么問,在這不足萬人的小鎮上,人們相互了解的程度不亞于熟悉自己的手紋,更何況那屈指可數的幾個政府官員啦!我告訴田哥,我是前兩天剛從縣局調來的。田哥恍然大悟似地松開我的手,連聲道:“新來的稅官?失敬!”接著他說:“這位稅官兄弟,你不是省里派來調查啥事的吧?!”
我說:“我說過了,我是縣稅務局剛調來鎮所的。不是來調查啥事,是常駐。”
我的回答似乎令田哥很掃興。片刻,他又高興道:“常駐好!常駐好!咱們鎮所也真該加強力量啦。稅官兄弟,今天光臨我的小廠是想幫朋友批發點蠟燭吧?這貨眼下出手快,城里更快。三天兩頭停電。就等一拉閘,你就走街串巷地賣,一會就弄個十塊八塊的。不知咋整的,物價像小孩雞雞似的年年漸漲,靠那點工資不是扯嘛!稅官兄弟,你來買沒得說,出廠價再優惠你兩折。二菠菜,給稅官兄弟開票。你姓啥來著?提貨揀好的拿。”
“不,田廠長……”我打斷他的話,并告訴他我姓伍。
“哎!什么廠長,屁大個廠!伍稅官,你就叫我田哥吧,鎮上人都這么叫。”
田哥就田哥,于是我就叫他田哥。我穩定了一下情緒,告訴田哥,我是接到了舉報信才來找他的,想核實一下。
沒等我說完,田哥竟然炸了,那雙干癟的眼皮像滾水燙開的牡蠣,兩只鳥蛋樣的眼球茫然而混沌。他惡聲道:“揭發我?跟沒眼人做對算個鳥能耐!有種的沖官倒去,誰干這缺德事,讓他下八輩子脫生瞎子……”田哥拂袖而去,在辦公室門外又停下了,頭也不回地喊道:“二菠菜,還不干活去,傻愣著什么!”
二菠菜躊躇片刻,還是去了。臨出屋,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沖我拋出了一串暗示。可我什么也沒讀懂。
3
我有一位表哥在田哥的廠子里當兼職顧問,關系不疏也不密,他一直反對我插手蠟燭廠的事,這天,他友好地挖苦了我一頓:“小伍子,這頭把火燒得不錯吧?田哥是什么人,你敢去惹乎他?你知道他手里有幾張牌?”
“管他有幾張牌!政府照顧殘疾人,不納稅就夠意思了,你們還鉆國家空子。舉報人也不光沖田哥,主要是張子立。”我說。
“這個張子立就好惹嗎?”表哥款款地吐著煙圈,款款地賣關子,許久,一個圈一個字地往外擠,“那是縣太爺的三公子!”
我雖剛出校門不久,可世事艱難也略懂一些,我索性不與他理論,換了個話題:“那個二菠菜……”
“喔”,她是“西街吳大鞭桿子的二姑娘。吳大鞭桿子夠廢物的,一輩子沒造出個兒子。不過四個姑娘都挺水靈,數老二最艷。那四個丫頭的名絕了:大紅棗、二菠菜、三青杏、四白梨。吳大鞭桿的女人懷胎時,害口想吃啥就給孩子起啥名。你不是看上二菠菜了吧?我告訴你,那可不行。不是表哥干涉你的私生活,那女人太騷性,太騷性,不配你這個中專生。千萬莫去惹乎她,當心倒霉。”
4
據匿名舉報信上介紹,張子立在外地辦了個地下黑工廠,也生產蠟燭,然后以田哥廠的名義批發,偷漏稅款。案情就這么簡單,又十分復雜。復雜的是田哥對此矢口否認。盡管我已初步查出了他們六位盲人的生產能力遠遠達不到賬上的數目。張子立黑工廠生產的蠟燭顯然是搶了田哥的一部分生意,可田哥竟甘心為他效力。是田哥也從中漁利,還是有什么難言之隱,這正是我下一步認真核實的事。我要求全面查一下二菠菜的賬目。田哥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任我去折騰。田哥眼皮一翻道:“二菠菜會記什么鳥賬!盲人工廠賬也是瞎的,全憑良心辦事。都在我腦子里,你鉆進去查吧!”
這顯然是依殘耍蠻。我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吼了起來:“良心?你有良心就不該這種態度!沒有社會主義民政福利政策,你這瞎……”我突然感到自己不該這樣失態,收住話茬,“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田哥似乎沒因我的言語不恭而惱怒,反之倒沉默下來,沉默得連眼皮都不翻,低頭聽我一人講。
說實話,我沒半點整治田哥的意思。我在心里都想過,如果真查出是張子立與田哥合謀偷稅,我也會不同程度地袒護田哥。這可能是中國人助弱除霸心理的反映。我耐下心來規勸田哥。暗示他只要說出張子立的名字,決不再為難他。想不到田哥這一沉默就是兩個多小時。這辦法來得更是歷害,令我哭笑不得。面對這十幾萬元的偷稅案,我深感勢單力薄。
領導派給我的伙計因母親喪事走了,再無新人可派。無路可退,只能干下去。
我的行動在鎮里引起了一場風波,別有用心的人趁機四處造謠,說我的舉動無非是想搞明堂,想當所長。上面把我安排來就是有目的的等等。我實在難以享受那些人對我的恭維。我暗暗下決心,這個案子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于是我把搞清田哥稅案當成在小鎮立住腳跟的關鍵所在。我到處找人調查、取證,以圖獲得更多的一手材料。
該取的旁證取得差不多了,卻無法深入。我只好向所長匯報。
所長看了材科后似乎也很為難。他說證據不足,無法立案。還說等我那位伙計回來再說,暫時不可擅自行事,不滿之意溢于言表。
我第一次感到小說里的英雄壯舉都是他媽胡說八道,在生活中根本行不通。我悔不該自恃聰明,有魄力,把生活看得那樣美好,夢想到基層轟轟烈烈干一番,到頭來弄得個畫虎不成反類犬。憑我的學業、我的能力留在縣局機關當個好科員綽綽有余,熬個三年五載弄個科座當當也大有可能。可這一切都晚了。我不知道這偉大的失誤該歸功于誰。歸功于我的利令智昏自我感覺良好,還是壓根兒就選錯了行當?
5
半瓶吉林原漿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瓶中水位在不斷下降。花生殼雞骨在桌上無聲地肉搏,惹來幾只不甘寂寞的蒼蠅嗡嗡助戰。
從來小鎮那天起,我就起誓滴酒不沾。這不只是因為我酒后失常,更怕吃人嘴短。可如今到了這個份上,除了與杜康把盞長談還能怎樣?
此時張子立他們可能早已酒足飯飽,或剔著牙搓麻將,或摟著不是媳婦的女人。可我呢?辦公室又是家又是宿舍。一張折疊床折了支支了折。
天是在瞬間黑下來的,像中了什么魔法。山村小鎮就是這樣,太陽在西山梁上趴著,像一只沒煮太熟的蛋黃,稍一震動就滑了下去。小鎮沒有黃昏。于是街燈按時頂班。于是該響的響該亮的亮。于是街心那代表現代氣息的舞廳就嘭嚓嘭嚓。
亮燈到停電不過一袋煙的工夫,小鎮又黑下來,好像比亮燈前黑了許多。街上的人們就罵,舞廳里的人罵得更甚。他們罵電業局停電不通知,又罵舞廳老板明知停電還賣票又不給退。人們就這樣罵著罵著散去了。當然,明天他們還要到舞廳來,盡管不知道是不是還停電。
小鎮出現了一天內少有的平靜。可瞬間又傳來了另一種聲音,是賣蠟燭人的吆喝聲。吆喝聲幾乎同時從鎮街東南西北傳來,又彼此呼應,像是一個人在山谷里的回聲。這些賣蠟燭的都是田哥廠里的盲工人。每星期都要有這么幾回,賺的利錢全歸賣主。于是這些盲人便漫天要價。盡管如此,還是有許多人買,除夕夜送酒壺,正等著呢。再說,沒眼人給有眼人送來光明,在感情上總覺得過不去,哪還好意思討價還價。最不濟說家里有蠟燭,剛買了幾天。賣主就會勸你買下再買些又何妨,日后停電就像眨眼一樣頻,蠟燭放在家里不吃草不吃料,也不腐爛,當心漲價哩!盲人嘴都會說,說了就把成包的蠟往你手里塞。于是買主就得悻悻地掏錢,還得說一兩句迎合著的話。小鎮上的人沒人愿得罪這些盲人。田哥蠟廠成立前,這些盲人大多是算命先生,有半仙之體哩!
盲人拿了錢,邊用手摸索著數。邊噌噌地在黑暗中行走,繼續吆喝,比有眼人走得快。盲人的世界沒有黑暗。
我不知道怎么就趴在桌上睡著了。朦朦朧朧覺得屋里有燭光。細聽來,街上盲人賣蠟燭的吆喝聲已消失,我不記得什么時候買了蠟燭,怎么又點著了。我面前的桌面已收拾得很干凈,那四分之一瓶的吉林原漿正立在上面默默地注視我。折疊床也鋪好了平平整整的。我不敢肯定這些是不是自己干的。我一喝多酒就出現幻覺,以前也有過這事。
我趔趔趄趄爬上床。不知是彈簧太軟還是喝得太多,我就像跌進了一條小船,不停地搖來蕩去。燭光也跟著我搖,淌得滿屋子都是。蕩來蕩去門就給燭光撞開了。一個女人借這工夫飄了進來。以前在酒后幻覺中也出現過女人,這回又出現了。幻覺中出現女人總比出現魔鬼好。我很平靜。
女人的影子被燭光夸大地甩下半面墻。她穿了件很寬松的白色或者藕荷色的衣服。燭光里辨不清顏色。她下身好像只穿著自己的影子,黑裸裸的胯、臀、腿。她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很驚詫,不光是因為她很美,還覺得她面熟,在哪里見過,好像是夢里,女人有些怕羞的樣子,可還是主動跟我說話。說的什么我沒聽清。然后我就平靜地看她為我寬衣,又看她自己脫,看她嬌羞地把燈吹滅了。
接下去我們好像干了男女間那事。那事以前在幻覺中也干過。
6
好像是一把大鉗子似的東西鉗著我的兩只太陽穴,疼得我兩眼冒金星。艱難地睜眼一看,卻是一束從窗角斜刺進來的晨光,棒子一樣抵著我的臉。我竭力推了兩下那光柱,推不走,索性坐起身用力揉著太陽穴。沾酒必大醉,大醉必出幻覺,醒后必頭疼,這是我的醉夢三部曲。
我竭力回憶夜里的幻覺,卻只能斷斷續續地尋回些零星碎片。如同被蹩腳的攝影師胡亂剪輯的一都紀錄片。那曾統治我的幻覺已全部消失,唯有半截蠟燭仍立在我的眼前,不再流淌的淚成了凝固的記憶。
表哥來找我了,他神神道道地問我:“田哥叫你啥事?”
“我怎么知道?”我說:“他什么時候叫找啦?”
“啊,我剛在街上碰到他的,帶信讓你去一趟。”說罷,他拍打著身上的塵土往外走,走到門口又站住了,回頭對我說,“你千萬別去沾二菠菜,小心倒霉。”
田哥準是對張子立的偷稅案有了認識,急著找我去談些什么。我飯也沒吃就去找他,不然酒后也沒胃口。
田哥的耳朵靈敏得令人震驚,我剛進院門,他就在屋里沖我喊:“來了,伍兄弟?快屋里來!屋里來!”我踏進門坎的一瞬間,手已被他牢牢捉住,他三扯兩扯就準確無誤地將我塞進沙發里。田哥松開我,用袖頭飛快抹了抹茶幾面,翻著眼沖門外喊:“二菠菜,二菠菜?”
二菠菜應聲而入。她扎著白花藍地的小圍裙,忙著往屋里端著飯菜。她臉紅紅的,一直羞澀地避開我的目光。端完菜飯她再沒出觀。
茶幾上的飯菜令我胃口大開:大米綠豆粥、五香花卷、四碟精致的小咸菜。這鬼精靈的田哥好像知道我昨晚喝多了酒,他翻著白眼珠子沖我得意地笑,“綠豆粥解酒,小咸菜爽口,得意吃管夠,全是二菠菜的巧手。”田哥像在說數來寶,小字眼咬得合轍押韻。說罷便吸煙,側著耳朵聽我吃。
顯然他已知道我昨晚喝醉了酒。小鎮上的人們都說,沒有能瞞住田哥的事。田哥有半仙之體,能掐會算。他曾是這一帶算命瞎子的頭,誰家有個大事小情,鄰里糾紛,紅白喜事總少不了求他去出謀劃策。也是怪,人們大多都信他的,他的裁決具有權威性。聽說“史無前例”那年,有個造反派頭子不信那套,對田瞎子說,你給我算一卦,算準了往后我不管你,算不準就砸了你的算命攤。
田哥想了想對他說:“閉門躲三日,出戶有災星。”
那造反派不信,偏偏到大街上去逛,結果第二天就被武斗飛來的流彈打死了。從此小鎮上的人們更把田哥視若神明。
有關田哥這方面的故事我聽了不少,心里也猜疑,可此時卻有幾分相信了。他的神態和口氣不容我假斯文地推說不想吃或已吃過了等等的謊話。更何況我的喉嚨里就差沒生出一雙小手。于是我便喝粥,便吃咸菜,便咬花卷。粥喝得吱吱響,咸菜咬得咔咔脆,花卷在我嘴里嗚嚕嗚嚕叫。田哥聽著煞是愜意,像在聽一首美妙的樂曲,習慣向上舉著的嘴巴,孩童一樣興奮地閃著光。
吃完了,田哥沒有吆喝二菠菜撿碗,而是把我扯過來,一并坐到炕沿上。我知道我的眼睛立即又要遭他嘴的虐待。知道也得挺著。這就叫吃人嘴短。于是他嘴就對我的眼睛說:“這事都是哥的主意,要怨就怨哥。二菠菜是個好姑娘,你千萬別以為她這是輕浮,這絕對是第一次,你應該知道。哥也是無奈才出此下策……”
我不知田哥在說些什么,更不知他出了什么主意。我顯得懵懵懂懂的。田哥就火了:“伍兄弟,你挺聰明個小子,裝傻也不分個對象。陰天下雨不知道,自己干啥事還不知道?”說罷就扯著嗓子喊二菠菜。
二菠菜進來了,忸怩地立在門口,臉羞紅,蔥白似的手指在小腹前糾纏,眼里先是汪著兩股泉,我的目光一觸動,那泉溪便脈脈地向我流瀉。
瞬間,那泉溪沖開了我記憶的閘門,夢幻中零星的碎片。重新拼湊、組合,凝固的燭淚開始稀釋……
那該死的夜晚!
那該死的不是夢幻的夢幻!
那該死的吉林原漿!
7
吳大鞭桿的四個姑娘三個待嫁在家,老婆是個有二十多年哮喘史的病簍子,全部生計都維系在吳大鞭桿手中的鞭子上。
這些年國家政策好,人們的生路就寬了許多。從毛驢車、單騾車到三套馬車,這里記錄著吳大鞭桿的興家史。吳大鞭桿子趕了一輩子馬車,終于有了自己的牲口。雖然到他現在還欠著信用社幾千元貸款,可有了家業興旺的兆頭,就不愁還債。晚年的好生活抵銷了他終生無子的遺憾。從鎮里到縣里,從縣到省城,吳大鞭桿的鞭子好不威風,馬鈴聲好不響脆。雖說眼下已進入了拖拉機和汽車的時代,吳大鞭桿卻更喜歡大車。鐵牲口咋也不抵肉牲口通人氣。汽車拖拉機能拉的貨他能拉,汽車拖拉機不能拉的貨他也能拉。吳大鞭桿拉腳又快又穩,從未出過半點差錯。縣里鎮里大工廠小企業,都愛雇他的車。
于是吳大鞭桿的車趕得歡,票子進得多。他給老伴買最好的哮喘藥。他把閨閣待嫁的三個姑娘養得小蔥似的,令鎮上的男人們垂涎欲滴。
可忽然有一日,吳大鞭桿的大車竟然再無貨可拉,三匹膘肥大馬閑得在院里趵蹄。紅纓鞭成天吻著山墻,吳大鞭桿急白了頭發又急白了眉。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得悶在家里喝燒酒。他唉聲嘆氣地喝得歡,老伴弓著腰在炕頭便喘得急。喝著喘著我表哥就來了。
他說他聽說吳大鞭桿沒了生意,過來看看,他還說他有個朋友在縣里,挺有權勢,興許能幫著找點活。
吳大鞭桿急著問這人是誰,表哥就說出了張子立。說張子立是縣太爺的三公子,哪個工廠企業不給點面子,一句話就有吳大鞭桿干不完的活。
吳大鞭桿聽了就興奮得像個老頑童,跳過來求表哥幫著說說。說事成之后一定重謝。
表哥問怎么謝,說人家張子立不缺錢花。
吳大鞭桿急著問,那怎么辦。
表哥就用眼睛往里屋瞟。那里二菠菜正對著鏡子梳妝打扮。吳大鞭桿就明白了一切,酒盅越發舉得頻,炕頭的老伴越發喘得歡。
吳大鞭桿說門第懸殊,不敢高攀。表哥說倒談不上高攀不高攀,人家張子立早有妻室,孩都三歲了,泰山大人是省城里的官,他是看上了二菠菜的小模樣,想做個相好,眼下叫情人,正時興這個。
于是吳大鞭桿的酒瓶子就粉碎了,酒氣纏著怒氣在屋里撞。“我姑娘不給人當小老婆,要找情人上窯子。”
表哥被嗆得直卡巴眼,訕訕道:“又沒人逼你,著啥這大火氣?幾多人想攀,人家張子立還看不上呢,好心當成驢肝肺!……”
表哥走了。吳大鞭桿像頭暴怒的獅子在籠中沖撞。老伴便像條出水的魚,張著大嘴出氣多進氣少,一雙眼憋得幽亮,滿是焦慮和絕望。
吳大鞭桿子大字不識兩口袋,卻能讀懂妻子的眼神:全家五口人等著吃飯,信用社還有幾千元貸款,我這該死的病簍子死又死不了……
吳大鞭桿最見不得老伴的絕望。老伴是為他拼命生兒子才落下的哮喘病。盡管兒子終于沒生出來,可她沒有功勞還有苦勞。他是老伴的全部希望,老伴也是他的生活寄托。用不了幾年,三個丫頭都得他媽燕似的嫁人飛走,到時還不是倆老家伙熬燈為伴?想到這吳大鞭桿就把酒盅捏個粉碎,就不是動靜地喊二菠菜出來。
二菠菜在里屋聽得真切,淚泡著眼,泉涌過腮,梨花帶露,怨怨艾艾。酒盅在地上被摔得粉碎,爹手上的黑血滴落著。一個暴怒的聲音狂叫著:“沒事到街上招風,這回惹下禍了。自己夢自己圓,自栽的苦果子自家吃。反正好端端的家不能毀在你的手里……”
二菠菜的心顫抖了,生活為什么逼她付出無謂的代價?!她瘋也似的跑出屋去。
她能跑到哪里去?她能逃出生活的魔圈?她還有最后一線希望?那就是去找田哥。鎮上誰家有事都找田哥。找田哥的事不好辦也好辦;不找田哥的事不麻煩也麻煩。人們都迷信田哥。田哥也認真地管,無論有沒有交情,只要求到門下。
二菠菜嗚嗚地哭述。田哥皺著眉翻白眼。顯然這是件棘手的事。二菠菜第一次看見田哥這般為難,心就像出爐的鐵,一會比一會涼,可還抱有一線希望——天下沒有難倒田哥的事。
田哥果然不負所望,他問二菠菜有沒有心上人,他可以立即組織他們完婚。二菠菜出身卑微卻心比天高,她一心尋個有理想、有知識,又沒有銅臭味的后生為夫。退一步說,就算在小鎮找個男人草草嫁了,張子立豈能罷休?還不是成全不了爹的生意?
事情果然太棘手。一頭是縣太爺的三公子,一頭是心地純真的姑娘。可憐田哥一雙瞎眼忙上忙下地眨,終于眨出一條高道道。
張子立被請來了。
表哥也被請來了。
二菠菜忙前忙后弄了一桌子酒菜。
田哥把酒杯舉過頭頂:“二位兄弟先聽我說兩句。哥今年四十大幾了,雖說眼瞎,卻也是男人身子,又至今未娶,田哥相中了二菠菜,沒想到跟子立兄弟搶了一個槽子。今兒個請二位來,就是想商議一下,能否把二菠菜讓給哥哥。哥哥是沒眼人,娶媳婦不易。子立兄弟一表人才,再加上令尊的權勢,還怕相好的不往你被窩里鉆?”
一席活弄得表哥和張子立面面相覷。方圓幾十里,田哥仗義出名,誰不敬他三分?張子立也是地面上的人,只得苦笑相讓。
田哥敬酒三杯,以謝相讓之情。干罷,袖頭抹嘴,田哥又求一事,“吳大鞭桿的生意日后還全憑子立兄弟打點。”
“這……·那是,那是。不過……”張子立欲言又止。
“有啥難事盡管和田哥說,只要能辦。”田哥把胸脯拍得哐哐響。
“這事你辦來易如反掌,早就有意相求。”張子立飲下一杯,“不瞞田哥,老弟也開了家蠟燭廠,這貨想打著你們廠的旗號往外發。說明了就是為了少交幾個稅錢。當然也少不了你老兄的好處費。”張子立說得煞是輕松,仿佛就是仁瓜倆棗的事。
田哥卻肅穆起來,眼不再翻,嘴不再舉,然一座蠟雕像。
“田哥放心,決無半點風險,只要我老爹在位。”張子立說。
“就算萬一出事,有我兜著呢,能把你個殘疾人咋祥?”張子立接著說。
“這點事田哥連面子都不給,就休怪兄弟無情,吳大鞭桿的生意……”張子立又說。
于是蠟像般的田哥就啪地一掌拍在桌上。
于是張子立的蠟燭就打著田哥的旗號塞進市場。
于是二菠菜就在田哥蠟廠當了會計。
于是表哥就到田哥蠟廠里做了顧問。
于是吳大鞭桿的馬車就有貨可拉。
8
這一切都是二菠萊向我哭述的。她說田哥當著別人的面說跟她好,其實從未碰過她一指頭。她說田哥總問她找沒找到意中人,找到了就為他們主婚。她還說,若不是我的出現,她很可能下決心真的嫁給田哥啦。二菠菜說她喜歡我,看第一眼時就喜歡上了。說我正是她夢想的人。二菠菜把自己的愛慕之情全告訴了田哥,還說擔心表哥從中做梗。于是田哥就為我精心地設計了那場幻夢,二菠菜說她知道這么做不光彩。可為了所愛的人值得。她說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若不是既成事實,我絕難掙脫表哥的干擾,因為表哥不單是個勢利小人。
然后二菠菜問我喜不喜歡她,愿不愿意娶她。我覺得她這句話問得太晚,事情卻做得太早。那場幻夢設計得再精彩,再令我回味也是對我人格的褻瀆。愛是彼此心靈的呼應,絕不是一廂情愿。盡管她長得很美,我也喜歡看她。但我這人天生就討厭被別人指使、強迫著去做什么,就連我心中也曾想做的事也不例外。
我無法回答二菠菜的急迫目光。我要讓她知道我毫不顧忌幻夢中的既成事實,至少應該先打消一下她那居高臨下的情緒。于是我不知怎么就擠出了一句話:“自做多情!”我為我說出的話感到吃驚。既已說出了也不好收回。想收回也不能是現在。我轉身離去。我聽到身后二菠菜嗚嗚地哭,好不傷心凄慘,仿佛到了世界末日。
可我終于沒有回去勸她。
9
還是黑的夜。停電。小鎮上聽不見賣蠟燭盲人的吆喝聲。替而代之的是一伙伙舉著火把的人群。說二菠菜不見了,天一黑就不見了,怕是尋了短見。是田哥招集人在尋。
我的心不由忽悠起來。二菠菜尋短見的原因怕屬我最明白。我真恨那句溜出嘴的“自做多情”。一瞬間我成了罪人。
我急忙加入了尋找二菠菜的人流。崗上,坡里,溝下無一處不尋遍,連沒膝深的小河都趟了無數個來回。一寸寸地摸,一寸寸地看,哪里也不見二菠菜的影子。
直到天不再那樣黑,火把不再那樣亮,人們才在鎮西菜地一眼多年不用的老井里找到了二菠菜。二菠菜半浸半浮地仰在水面,一息尚存。人們呼天搶地地將她打撈上來,立即送往縣醫院。是我害了二菠菜,負罪的內疚感象針芒刺痛在心。望著拉走二菠菜的拖拉機,我突生個念頭:如果二菠菜能生還,我定要娶她為妻,并請田哥證婚。
想到田哥,便聽見有人驚呼井里還有雙手。于是五六支手電就同時把灰洞洞的井口照得雪亮。果然井水里若隱若現地有雙手在晃動。忙著又是一陣打撈。人們驚呆了,想不到打撈上來的竟是田哥,更想不到死去多時的田哥仍木樁般立于水中,雙手直楞楞地舉過頭頂。此時人們才醒悟,是田哥在下面舉著二菠菜,否則落水不久的二菠菜沒有理由浮在水面。
田哥的尸體躺在井口旁,雙手直直地舉著,五指叉開,眼睛向上翻,像在夠著什么永遠夠不著的東西。人們一次又一次地將他的雙臂搬回原位,可一松手,那雙臂又弓一樣彈了回去。直到入殮時田哥都是舉著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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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哥死后約兩星期。一輛黑色奧迪轎車開進了小鎮。不久小鎮就傳出了一件令人震驚的消息:省城紀檢部門來人了,來查張子立和表哥的事,是田哥生前寫的舉報信。原來表哥與張子立是一伙的。
作為稅務人員,我有幸參與了偵破張子立的稅案。一同工作的紀檢干部對我說:“這封信一年前就收到了。因為是用盲文寫的,信訪的同志不認識,就給壓下了,直到前不久進行工作大檢查時才重視起來,請盲人教師翻譯了過來。這事我們有責任……”
于是我就讀了田哥那封舉報信的譯本:
……這封信本該寄給鎮紀委或縣紀委,可在縣里這塊地盤上到處是張家的耳目,弄不好狀告不成反遭蛇咬。為此我才把信寄到了省城,而且用了盲文(怕求人代寫走漏風聲)。這封信也可能石沉大海。但我堅信,只要是共產黨的天下,總能找到陽光,黑亮黑亮的陽光。張子立給我的好處費都存在我的賬上,一分沒動。我眼瞎心不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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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二菠菜結婚了。可惜證婚人不是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