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姜花開了,我?guī)煾到K于要死了。
就是那種單片子的,黃啦吧唧的,看了實難令人聯(lián)想起漂亮女人的鬼子姜花。
我?guī)煾挡恢挂淮蔚卣f鬼子姜花開了就去看小白鞋的墳。說便說了,奇怪的是那因晚期砂肺病而灰澀、鐵青的面皮上竟有幾條細蚯蚓般的東西在蠕動。于是我便心寒。看了的人都說心寒,鬼知道他這不是胡言亂語,抑或臨死前的回光返照什么的。
遷墳啟事在報上發(fā)了足有大半個月。別的墳都遷走了,只剩這座,孤單單地立在二道溝南沿,被黃花綠葉的鬼子姜棵掩映著。這里將引二道溝水修一條新運河,那座墳的位置便是引水閘。
我把泰山一百號鏟土機雪亮的大鏟對準了墳頭。施工員手中的小旗子已高高舉起。他叼著哨子的嘴巴也憋足了勁,令人想起蹲在荷葉上的青蛙,隨時會鼓起一雙渾圓的腮泡。
我敢說,有一千雙眼盯著推土機大鏟,起碼一千雙。雖然人們心里很清楚,那墓穴中無非是腐朽的棺木和幾塊不再潔白的骨骸,可還是盯盯地看。人們總是幻想奇跡發(fā)生。那大鏟落后,沒準會從墓穴中飛出一雙梁祝幻化的花蝴蝶,或滾出個慈禧墓里的翡翠西瓜哩!
我的心思卻大相徑庭。一想到這可能就是小白鞋的墳,握著操縱桿的手就開始發(fā)抖。我的鏟刃對著的仿佛是師傅躺在病榻上那枯槁的身軀。其實,我遠沒必要如此激動,所謂的師傅不過是我在百鳥公園清晨遛鳥的鳥友,因年長,我便稱他師傅。沈陽這地場都是這個叫法。我認識他時他已退休,而且病也很重,只是沒到臥床不起的份上。他喘氣咝咝的,像透過葦墻的風,卻咝咝地吹牛,而且吹得邪乎,吹得最多的就是小白鞋。
我猜想,小白鞋救我?guī)煾档拿耆浅鲇谂既弧N規(guī)煾祬s說是緣分,偶然都是緣分。
那天,兩個蘇聯(lián)兵開著一輛十輪大卡車,拉著五花大綁的他去二道溝東北角的荒甸子上槍斃。就是現(xiàn)在遼寧大學西邊,早先晚那里是刑場。小時候他就常和一群孩子去那里看殺人。卡車駛過三洞橋,一往那個方向開,他的心就全涼了。我?guī)煾祰樀枚哙鲁梢粓F。車上那個蘇聯(lián)兵以為他要跑,便嗚嚕嗚嚕地沖他晃手里的沖鋒槍。
那年他多大歲數(shù)他自己也不知道。至今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確切年齡。為此,在他退休時廠里很費了一些力氣調查。調查來調查去仍是一塌糊涂。在沙子溝不知道姜矬子的算不得老沈陽,可在老沈陽堆里也沒人能把他講得清清楚楚。
不知道追溯到驢年馬月,也不知是南方蠻子還是北方佬,更不知是男是女,把個還不會說話的黑小子扔在了二道溝沿的鬼子姜棵里。那是片野生的鬼子姜棵,年年有人挖,年年挖不絕。他就是我?guī)煾怠]人收養(yǎng)他,也沒有人禍害他,像只野貓、野狗、野兔子什么的,他居然活了下來。于是就姓姜,鬼子姜的姜。
沙子溝是沈陽有名的貧民區(qū),我不說誰都知道。扛腳行的,焊錫壺的,掌破鞋的及暗門娼妓都在這里集結。據(jù)說,至今居住在這里的人連個科長以上的官都少有。當然只是據(jù)說。你若站在三洞橋上往西看,便可見一片矮趴趴灰禿禿的棚戶區(qū),如同眾多青殼死蟹,四腳拉叉,鉗爪相銜,一動不動地臥在那條沒有一眼下水井,下七七四十九天雨也存不住一滴水的沙子溝底。這些年,沙子溝四周均林立起了許多新樓房,唯沙子溝一成沒變。對此眾說紛紜。有的說沙子溝人出身卑微,呼聲難進決策層。有的說沙子溝非省城要地,開發(fā)也待末期。也有的說沙子溝有三洞橋,三洞橋是先大帥張作霖坐日本鬼子土飛機駕崩之地,保留舊址原貌不但有利統(tǒng)戰(zhàn),而且可算省城一大歷史遺跡,對開發(fā)旅游業(yè)大有益處。看來后者所云頗有道理,只是苦了沙子溝人。
我?guī)煾稻褪窃谶@片青殼死蟹的沙子溝底茍且活了下來。
他和這里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什么都干,不受任何清規(guī)戒律的束縛,不為所謂道德標準所左右。于是乎,也就無所謂好事壞事,反正人要生存。十幾歲的時候他揀過破爛,偷過貨場,扒過火車,替暗娼拉過皮條。后來大了些,便在一家日本人開的小鐵工廠里當學徒,給老板養(yǎng)花、搓澡,兩年后升作小工頭。再后來,蘇聯(lián)人幫中國人打垮了日本人。人們一古腦兒沖進三洞橋西南一座日本人的軍需倉庫,伺機哄搶。成包的黃呢子軍裝,成箱的日本酒、東洋罐頭被一群群中國人螞蟻搬家似的搗騰進了各自的蟹殼。膽大的多撈,膽小的少撈,不撈的卻少有。我?guī)煾靛搌B時掛在屁股上的豬腰子飯盒就是那時的戰(zhàn)利品。他時常向我顯示。我便奉承幾句,借機從中抓一把谷粒塞進我鳥籠內的食盅。前些天,無聊時去逛北行市場,見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在叫賣日本舊式軍用毛衫,毛質不錯,可惜年久已顯糟陋。想必這也是那時的存貨。
行搶持續(xù)了整五天,直到蘇聯(lián)人一陣沖鋒槍橫掃,接收了倉庫,人們方作罷。
我?guī)煾岛退膸讉€磕頭兄弟被蘇聯(lián)兵抓去當汽車裝卸工。不知為什么,蘇聯(lián)人占領了日軍倉庫還要把大批軍用物資往外運。我說過,沙子溝的人什么事都干,無所謂好與壞,只要有利可圖。我?guī)煾蹈蛇@些事的時候斷沒想到,幾十年后此舉會被他在“反修防修”批判會上做為“英雄”事跡大講而特講,并添枝加葉地說:“早就知道那些大鼻子是把好東西往自己家運,不偷白他媽不偷!”
起初,蘇聯(lián)兵沒發(fā)現(xiàn),也不易發(fā)現(xiàn)。他們把豆油注入卡車備用輪胎里,然后拉出去賣掉。可后來不知怎么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蘇聯(lián)人只抓住了我?guī)煾担渌硕寂芰恕LK聯(lián)兵逼著我?guī)煾祹麄內プト恕K酪膊蝗ァJ撬约赫J真說的。還說蘇聯(lián)人用刀在他屁股上戳了好幾個窟隆,血噴出一米多遠,他都沒服。后來我們有幸在一起洗澡,他讓我看了屁股,確實有個疤,不過只一個,像是生癤瘡落下的。就為這事,蘇聯(lián)兵拉他去槍斃。
施工員的嘴巴蠕動了一下,手中的小旗子又往高揚了揚,顯然是要下達掘墳的命令了。
卡車在二道溝南沿的土路上顛簸。一面是一人多高的鬼。子姜棵子,一面是湍湍流著的二道溝水,正是老秋時節(jié),一般的花枯敗的枯敗,結籽的結籽,唯獨鬼子姜還艷艷地開著,盡管不很美,連成一片也輝煌,在烈日下散著苦森森的香氣。
我?guī)煾颠@輩子最得意黃顏色,我猜想怕就是從那時開始的。
前面就是二道溝上那座踏上去吱嘎作響的小木橋,過了橋再往北走幾百米就是刑場。我?guī)煾抵苌硌_始凝固,連抖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個蘇聯(lián)兵端著沖鋒槍沖他得意地吹著口哨,仿佛在為他演奏葬禮曲。我?guī)煾嫡f,他當時毫不懼怕,頭掉了碗大個疤,十八年后又是條好漢,懼個屁!他說他當時要不是被反綁著雙手,定會同那蘇聯(lián)兵拼個你死我活。我想這是他吹牛。他又說,車嘎地停住了,他霍地站起來,腰板拔得挺挺的,就像電影里走向刑場的壯士。我猜想車確實是停下了,而且是急停。他也站起來了,不過是被剎車的沖力搡起的。至多就勢趴在了駕駛樓上。然而,下一幕卻有極大的可信性。
卡車前方。黃艷艷的鬼子姜花叢下,一個極妖媚的女人站在那里。女人娉婷玉立,穿著蛋青色緊身旗袍,秀發(fā)披肩,紫紅色發(fā)帶顯得那面膚格外細膩,眉目傳神,反正我無論如何也描繪不出我?guī)煾笛壑心桥说柠愘|。我?guī)煾嫡f得生動:“媽了巴子的,那兩只吊在外面的白胳膊,白嫩得讓人想咬一口。”同那白胳膊極為相配的小手在把玩一朵鬼子姜花。女人通身最顯眼的就是腳上那雙一塵不染的小白鞋,玲瓏剔透,不大不小,白石膏鑄就一般。真想像不出,她是怎樣在土路上行走的。
女人的目光慵懶中明顯地帶著十二分的挑逗,我?guī)煾嫡f,那眼神能令天下所有男人酥骨。他還說,他當時一眼就認出了她是沙子溝聞名遐邇的小白鞋。我想這也是吹牛。他當時早嚇癱了,連天地都覺陌生,何況人。
車上的蘇聯(lián)兵麻利跳下卡車,直勾勾地盯著小白鞋看。接著,那個開車的家伙也鉆出了駕駛樓。于是四只眍?的黃眼珠子都被女人的豐姿膠住了,四只大鼻孔犬一樣地翕動。可他們沒往前挪步,想必心旌搖曳之時,也沒忘記是在執(zhí)行任務。
小白鞋的眼神變得更媚,并開始緩緩地解旗袍的紐扣,解得極從容,極仔細。蘇聯(lián)兵的眼睛便顯得發(fā)藍,脖子鵝一樣向前探。直到那大自然的尤物顯露了全部美的所在,他們再也無法抑制野性的勃發(fā),拋下沖鋒槍,向小白鞋撲去。
一位朋友看了我的初稿后,頭晃得牛尾似的連聲說:“不妥不妥,中蘇堅冰剛有化解,豈不自找麻煩?再則說,當年的蘇聯(lián)紅軍能是這種姿態(tài)?”于是我也覺得我?guī)煾嫡f話的可信程度差,該認真考證。可惜的是我沒經歷過那段歷史。我去問外婆。外婆的原話是:“可不!那咱有的大鼻子可不是東西,逼得女人東藏西躲,實在沒轍了就女扮男裝。還有往臉上抹鍋灰的……”
我越發(fā)搞不清是非,只好去求教一位頗有名望的歷史學家。他對那段歷史的評價是比較客觀的:“那種事在那個年代確實有過。可據(jù)說那些人大都是蘇聯(lián)紅軍后收編的沙俄官兵,回國后,不少人因此被斯大林送上了軍事法庭,但他們在中國抗日戰(zhàn)爭歷史上的功績是不可磨滅的,有沈陽南站(即沈陽站)蘇軍烈士紀念碑為證。”
對這位歷史學家的評語我仍不盡滿意。歷史是種什么東西,豈能用據(jù)說、可能一類的字眼?可我覺得還是應該把這段故事按原貌講出來,我不是歷史學家,更不是外交官,是寫小說的。
當時,兩個蘇聯(lián)兵向小白鞋撲去。用撲這個字眼不夠準確,確切的情景是兩個瘋狂的家伙在追捕一只金孔雀。小白鞋嬉笑著邊揮動手中的旗袍,邊向后退,嘴里卻大聲說著:“你傻啦!我引開他們。你快跳車跑哇!”她顯然是在對我?guī)煾嫡f。蘇聯(lián)兵不懂中國話,以為小白鞋是在向他們調情,越發(fā)欲火中燒。
我?guī)煾嫡f,他當時身子一彈便輕飄飄跳下了卡車,穩(wěn)穩(wěn)地落在鬼子姜叢中,一點聲音都沒有。我敢肯定,他當時是滾下來的。兩個蘇聯(lián)兵的耳朵、眼睛都被欲火封死了,當然不會聽見他跳車的聲音。我?guī)煾稻头醇糁p手,偎在鬼子姜叢中一動不敢動。透過鬼子姜棵,他看到小白鞋終于被那兩個蘇聯(lián)兵捉住了。兩個怪聲嘶叫的家伙撕扯著她,片刻,身上僅有的三塊布便不知了去向。小白鞋不再后退和抗爭,緊閉雙目任其蹂躪。可那兩個蘇聯(lián)兵卻打了起來。可能是為誰先來享用這東方美女而展開的決斗。決斗蠻正規(guī),像拳擊賽。小白鞋并不慌張地站在那里觀看。
兩個人打得難解難分,均出了鼻血。最后,開車的敗了,像條斗敗的狗,夾著尾巴站到一邊。勝者顧不得擦去臉上的鼻血,飛快地脫去骯臟的軍服,瞬間,一條裹著卷曲黃毛,白亮得近乎透明的身軀向小白鞋撲去。
“操他奶奶!大鼻子真生性!”后來我?guī)煾抵v到這段時,總要狠狠地罵一兩句,并吐口黏痰。
他當時心里有一股血往頭上沖,腳心開始燥熱,臉憋得通紅。他說他當時要不是反綁著雙手,一定去抄起路上的沖鋒槍,把兩個狗東西突突了。這話不像吹牛。
那小子發(fā)泄完了,翻過身去。四腳拉叉地仰著,一下也不動,一聲也不吭,死了一般。
第二個顯得不很愜意。事后也四腳拉叉地仰著。這時的二道溝沿靜得像一幅畫。水在無聲地流,云在無聲地飄,好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
小白鞋艱難地站起身,拾起在土路上滾成一團的旗袍,抖抖土,披在身上,邊扣著紐扣邊鉆進了路邊的鬼子姜叢中。
許久,兩個蘇聯(lián)兵幾乎是同時蹦了起來。他們發(fā)現(xiàn)上了當,相互嗚嚕了半天,又揀起沖鋒槍,沖鬼子姜棵猛掃了幾梭子。折騰了半天,見沒什么動靜他們才草草穿上軍裝,調轉車頭,開跑了。
我?guī)煾嫡f,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姓羅的那小子,要不是那小子后來當了一個什么處長,他一定讓他不得好死。
其實,姓羅的也是我在百鳥公園的鳥友,也該稱其為師傅。現(xiàn)在他根本不是什么處長啦,聽說老早就犯了錯誤。那天他在百鳥公園同我談起他的蛟鳳,想借我的雌鳥抱蛋,正巧我?guī)煾第s上了。他竟氣得鼻子嘴巴錯了位,一把將我拽到一邊,惡聲道:“別理他,這小子不是物。”
于是他給我講了姓羅的犯錯誤的經過。
他說,姓羅的當了處長后,成天就知道找女人。他什么女人都干,干完了還沒事,沒人抓住過他的真憑實據(jù)。
那天羅處長蹲在機關大樓的廁所里吭吭哧哧地屙屎。那女人提著拖布在門口喊。就是掃廁所那女人。她是國民黨將領的姨太太,后來因丈夫挨了整,她便掃廁所。
“里面有人嗎?”那女人連喊幾聲。
聽到女人的聲音羅處長的腿就發(fā)軟,屎也沒心往外擠。他早就凱覦著這女人,只是沒機會弄到手。他憋住氣,一聲不吭。女人以為廁所里沒人,就拉開門。羅處長直挺挺地立著,褲子褪在膝蓋處。女人轉身要走,被他扯住了胳膊。女人略有驚慌,片刻又鎮(zhèn)定下來。她喃喃道:“這里貓尿狗臊的,怎么好……”
“值班室咋樣?”羅處長急不可耐。
“等我完了手頭的活。”
“你準來?我可等你!”
掃完廁所,女人果然去了。
剛進屋,羅處長就想上身,被女人輕輕推開了:“我身價可貴?”
“只要有價。”羅處長已不顧一切。
“一百元?”
“小意思,手頭沒那么些,明天給你。”
“男人哪個不說鬼話,寫個欠條。”
“寫就寫。”
事完了。女人拿著欠條去財務處領錢。
會計:“啥錢?”
女人:“和羅處長睡覺錢。”
這一下,羅處長栽啦,一頭栽到一家街辦工廠當了個保衛(wèi)股長。
這些都是我?guī)煾嫡f的,我沒加考證。百鳥公園不少人都說我?guī)煾嫡f話得對半開。他說話含水量大我知道,可我覺得他心地還不壞。他還說,姓羅的那是報應,是小白鞋的靈魂在報復他,可也有人說,姓羅的并不貪女色。
我?guī)煾低“仔舆^一年多的事是他最引以為豪的事。當然,也是最無法考證的事。我只好照他說的講。
我?guī)煾捣陜椿氐搅俗约旱男「C。想不到,當天夜里蘇聯(lián)兵又來抓他,我?guī)煾涤X得事情蹊蹺,按理說,蘇聯(lián)兵再見他的面也不認得他。因為白種人看黃種人、黑種人、紅種人都一個樣。就像我們看白種人、黑種人、紅種人一樣。沒出我?guī)煾邓希瑤麄儊淼氖莻€中國人,就是和我?guī)煾狄煌惶K聯(lián)兵抓去當裝卸工的羅大個子。他為此得到了一條軍用毛毯的獎賞。
幸虧沙子溝的胡同像迷魂陣,我?guī)煾挡诺靡栽俣忍用摗.斕煲估锼桓一丶遥颓瞄_了小白鞋的家門。小白鞋的家就在日本人那座軍需倉庫的大墻外面。小白鞋住的房子在沙子溝算是一流的。當然,這些都和她過去那個相好的偽警察有直接關系,不然怎么會讓她在軍需倉庫大墻外蓋房子?后來,那個偽警察因漢奸罪被槍斃了。
我?guī)煾导被鸹鸬厍瞄_了小白鞋家的門,可小白鞋竟如不認識他似的,冷冷地問:“你是誰?找俺干啥?想過夜?今晚有客啦。”
我?guī)煾点等涣耍蛇€是擠進了屋。這時外面已聽見了蘇聯(lián)兵的腳步聲,小白鞋不再跟我?guī)煾嫡f話,也不攆他走。等到蘇聯(lián)兵的腳步聲遠去了,小白鞋在炕中央掛了一道幔帳。顯然,他是讓我?guī)煾邓诹硪贿叀?
我?guī)煾堤上乱粫汉螅陀腥饲瞄T,小白鞋趿著鞋去開門。黑暗中進來一個人,聽聲音是個男的。那男人張羅點燈。小白鞋說沒油了。那男人便不快地嘟嚷,并窸窣窸窣地脫衣服,然后和小白鞋一同上了幔帳另一頭的炕。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那男人走了。小白鞋出門送他。一會,小白鞋又回來了。我?guī)煾档男奶Ko緊地裹著被子,生怕心跳聲讓那女人聽見。那女人在地上站了一會,掀開我?guī)煾档谋桓C,鉆了進去。同時她說:“你該明白,俺不是可憐你,是得意你。”我想,這話也是被他更改過的。事實正相反:“你該明白,俺不是得意你,是可憐你。”這才符合語言邏輯。
我?guī)煾狄恢痹谛“仔掖舻教K聯(lián)人撤離沈陽。這段日子是怎樣過的,他總是粗線條地一筆帶過。我想,感情上的折磨是不會少的。因為有兩個因素存在,一是他們要生活,而我?guī)煾祬s不敢出屋;二是我?guī)煾凳莻€男人,且在陽剛年齡。
我?guī)煾嫡f他離開小白鞋家,決不是小白鞋攆他走。我想,這同事實恐怕也有出入。后來他到一家翻砂廠當了學徒是千真萬確,有矽肺病為證。
施工員的哨聲終于響了,小旗子也落了下來。我只有服從命令的份,鋼鏟的雪刃已插入了板結的墳上。
后來就到了1948年。沈陽城被共產黨圍了個水泄不通。城里缺柴少米,物價暴漲。人們食不果腹,哪個還有精力玩女人。小白鞋的日子很艱難。我?guī)煾嫡f,這段日子是他救了小白鞋。他去二道溝沿挖鬼子姜,回來總要分給小白鞋一半。小白鞋很感激他,常邀他去過夜。
一天,小白鞋對我?guī)煾嫡f:“可算有活干了,是南方老客,看來很有錢,出手就先給了三十塊光洋。說至少要住半個月。”
我?guī)煾德犃T,圓圓的土豆臉就有一半發(fā)木,像患了半面風濕,用手一個勁地搓:“三百塊又咋,何況三十?能換回倆窩頭?頂不了塊鬼子姜。南方人來發(fā)國難財哩,當心拐了你去賣!”他說他當時是替小白鞋擔心。我想他是嫉妒。
我?guī)煾狄娺^那南方老客一面,瘦嘰嘎啦的,個子也不高,人挺精明。打那后,我?guī)煾涤邪雮€多月沒登小白鞋家的門坎,也不再去送鬼子姜。
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小白鞋突然摸進了我?guī)煾档男「C棚。她神秘而興奮地說:“你猜那南方客是干啥的?”
“干啥的?”
“外圍的。”
我?guī)煾得靼姿傅氖菄诔峭獾墓伯a黨。
“你們睡出緣分來了!”
“冤死人家啦!他人挺好的。給了我那么多錢,不肯碰我一指頭。我過意不去,誘著他幾次,可他就是不近我身。沒見過這么剛的男人。”
“胡扯,不想睡你他花那么多大頭錢?”
“人家奔軍需倉庫來的。那里有國軍過冬的東西。他想一把火燒了它。這是任務。你可不興出去瞎說哩!”
“扯唄,這是軍事秘密,他會對你說!”
“他……他說他挺喜歡我的,說咱們都是受苦人,該往一塊摽勁。他讓我?guī)退瓿扇蝿眨潞髱乙粔K到外圍去。俺想讓你也跟著去,才跑來告訴你。你一個人過日子也夠可憐的。”
“你們是相好的,我跟著干屁?怎么就偏偏得意拿槍的?”
小白鞋見我?guī)煾狄欢亲永洗祝蹨I汪汪地走了。
第二天夜里,軍需倉庫方向爆豆似地響了一陣槍。我?guī)煾得Σ坏嘏郎细C棚頂,瞪圓了眼看,可那個方向始終黑乎乎地,沒燃起一絲火光。我?guī)煾敌闹斜阌行┌l(fā)沉。他一直在窩棚頂上趴著,直到有人咚咚地跑進小院。
來的是小白鞋。她風風火火地闖進屋,面皮青白,嘴唇都沒了血色,頭發(fā)也蓬亂得可以。她用近乎哭聲說:“火沒放成,他被打死了!打死了,打死了,打死了怎么辦吶?”說著,抽泣起來。
“何苦呢,這個兵,那個黨地,咱跟著攪和個啥?沒傷著你吧?”我?guī)煾祼蹜z地替小白鞋拂著蓬亂的頭發(fā)。
“他說,萬一事情不成功,讓我明天五更去二道溝沿的小橋邊告訴一聲,那里有人接應。”小白鞋偎在我?guī)煾祽牙铮銎饻I臉。
“你還想跟著攪和下去呀?你這娘們,喝迷魂湯了?”我?guī)煾蛋研“仔揭贿叀?
“他是個好人,實在是個好人,實在是。”小白鞋不再爭辯,只是喃喃低語。
當天夜里小白鞋就住在了我?guī)煾导摇?
雞叫頭遍時,我?guī)煾蛋l(fā)現(xiàn)他身邊不見了女人。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槍炮聲。
他說,他是天麻麻亮時趕到二道溝小木橋的。他一路看到不少的尸體,他分辨不清這些死者的身份,這時小白鞋已經死了。她脖子往下都是血,看不出傷在哪兒,更不知是刀傷還是槍傷。血把她的蛋青色旗袍染成紫紅色。她便穿著這紫紅色的旗袍安詳?shù)靥稍诠碜咏弥小F婀值氖撬樕暇箾]有一滴血跡,也不像死人那樣蒼白。
我?guī)煾嫡f,他起初沒看清站在小木橋上的男人竟是羅大個子。他只知道這小子蘇聯(lián)人一撤走就跑了,怕我?guī)煾档目念^兄弟報復他。聽說去當了兵,共產黨的兵。
羅大個子站在橋上,我?guī)煾嫡驹跇蜻叺耐谅飞希麄兌颊赝“仔氖w。我?guī)煾挡孪耄“仔瑴适莵砗土_大個子接頭,大概是給人盯了梢,被亂槍打死的。我?guī)煾祬柭暤溃骸靶“仔莵砗湍憬宇^吧?你為啥不救她?為啥?說話呀!”
羅大個子面無表情,沉默地掰開我?guī)煾档氖郑任規(guī)煾蹈叽螅辛狻!拔易蟮扔业龋褪遣灰娷娦鑾斓幕鸸猓旅隽瞬铄e,果不然……”羅大個子說完轉身走了。
“操你血奶奶!你為啥不救她?為什么?!”我?guī)煾倒蛟诘厣希瑳_羅大個子遠去的背影叫罵,并瘋狂地抓起地上的土疙瘩,向他胡亂地擲去。直罵到啞了嗓子,昏了頭,他在橋邊昏然睡去。
我?guī)煾嫡f,不知過了多久,他是被小雨澆醒的,他發(fā)現(xiàn)小白鞋的尸體不見了。在她躺過的地方隆起一座新墳。他回憶說,新墳四周都是開得極艷的鬼子姜花。對這話我一直相信。美麗的女人,死后墳上有鮮花為伴,順理成章。可后來偶爾跟一位老沈陽談起那個年代的事,他說,那是扯淡,當時城里糧食奇缺,二道溝幾乎掘地三尺,凡是能吃的野菜都挖光了,哪還有半棵鬼子姜?
我想像不出我?guī)煾诞敃r是出現(xiàn)了幻覺,還是有意杜撰了這場面。
泰山一百號鏟車轟轟地加大油門,銀光閃閃的大鏟舉向了空中,小白鞋的墳掘開了。
瞬間,一股淡淡紫色的煙霧從墓穴中騰然而起,眨眼間彌漫于黃花綠葉的鬼子姜叢中。我分明看到,有我?guī)煾档囊豢|生命元氣裹在那氤氳的紫霧中升騰、擴散,直至混于不可知的宇宙。
我被這悲哀的壯觀震驚了。我想所有在場的人都會與我有同感。然而我失望了,那一千人的眼睛起碼有九百九十九雙盯著小白鞋的墓坑看,仿佛沒人發(fā)現(xiàn)那股瞬間散去的紫霧。不知是我出現(xiàn)了幻覺還是那九百九十九雙眼睛出了毛病。對天發(fā)誓,我看得真真切切。可悲的是,那九百九十九雙眼睛也失望了,墓穴里什么也沒有,甭說棺木,連塊骨頭也沒有。我倒覺得坦然了。有那股氤氳的紫氣就足夠了。墓穴里再有什么才怪。
一年后,這里成了西運河的引水閘,二道溝水還是湍湍地流,只是換了條干凈的新的河道。該死的是那些不甘絕跡的鬼子姜,在水閘上光滑的水泥裂縫里和步道磚的接口處時不時鉆出幾棵嫩綠的苗苗來,害得看閘人一次次地去拔掉它們。
龍族(1-3合集)(修訂版)
《龍族》同名動畫正在騰訊視頻熱播,8月19日首播三集,每周五10:00更新一集。人類歷史中,總是隱藏著驚人的秘密。在多數(shù)人所不知道的地方,人類與龍族的戰(zhàn)爭已經進行了幾千年。路明非的十八歲,在他最衰的那一刻,一扇通往未知世界的門轟然洞開,掩蓋于歷史中的戰(zhàn)爭就要在他面前重開大幕。歡迎來到……龍的國度!中國幻想扛鼎之作,千萬冊暢銷奇跡,三年修訂,六萬字新篇。每個人都曾是荒原上的孩子,走出去的那個是扛起戰(zhàn)旗的王。
桃花折江山(孟子義、劉學義主演《桃花映江山》原著小說)
趙國有美人桃花,為求自保一心向夫君,魏國有俊朗丞相,擁護明主誰也不疼惜,美人曰:我又美又聰明你還有什么不滿意?丞相云:你小心思太多防不勝防讓人心驚。美人嘆氣:好好好我說不過你,不過雙贏合作的計劃,相爺您再考慮考慮?
龍族Ⅴ:悼亡者的歸來
熱血龍族,少年歸來!這是地獄中的魔王們相互撕咬。鐵劍和利爪撕裂空氣,留下霜凍和火焰的痕跡,血液剛剛飛濺出來,就被高溫化作血紅色的蒸汽,沖擊波在長長的走廊上來來去去,早已沒有任何完整的玻璃,連這座建筑物都搖搖欲墜。
棺香美人
我出生的時候,江水上漲,沖了一口棺材進了我家。十五年后,棺材打開,里面有個她……風水,命理……寫不盡的民間傳說,訴不完的光怪陸離。
麻衣神算子
爺爺教了我一身算命的本事,卻在我?guī)腿怂懔巳蚊螅x開了我。從此之后,我不光給活人看命,還要給死人看,更要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