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子龍及其時代
- 朱東潤
- 4721字
- 2025-05-16 17:41:36
第一章
出生的時代
子龍十二歲了,相貌骨骼也逐步地長成,他的兩只眼珠有些特別,一直是向上看著。按著明代流行的相法,這是一種不吉之相。
陳子龍,明松江府華亭縣莘村人,字人中,更字臥子,號大樽。
關于子龍的祖籍,有不同的說法,有人說他是青浦人。
明代的松江府,領縣三:華亭、上海、青浦,其中華亭是附郭縣。所以稱他為松江人,也是正確的。莘村在華亭縣的東北,接近青浦縣,稱他為青浦人,不能說沒有理由,但是正因為他在自撰《年譜》,稱為“宋南渡徙居華亭之莘村”,按名從主人之例,我們應當稱他為華亭人。但是因為一則華亭縣是松江府的附郭縣,二則現代的上海已經成為直轄市,華亭縣改稱為松江縣,我們稱他為松江人,無論從明代的或是從近代的制度看,都是正確的。
在長江流域的東部,松江是一個名勝的地區。境內有九座名山:鳳凰山、厙公山、神山、佘山、薛山、機山、橫云山、天馬山、小昆山。清代的吳偉業有九峰詩,特別提到機山,因為這是晉代文人陸機、陸云的故里,他在詩中說起:
機山
蒹葭滿目雁何依,內史村邊吊陸機。
豪士十年貪隱遁,通侯三世累輕肥。
江山麗藻歸《文賦》,京洛浮沉付釣磯。
白袷未還青蓋遠,《辨亡》書在故園非。
陸機是貴族,陳子龍是平民,相去一千三百多年,他們之間是大體不相關的,但是他們之間有相關的一點。陸機是有名的文人,入洛以后為河北大都督,參與晉代有名的八王之亂,及至軍敗見收,從容就死。陳子龍雖然不是貴族,但是在明代北京、南京相繼淪陷以后,他憑著愛國的氣節,始終不屈,直到隆武帝聿鍵在汀州失敗后,他為敵人所獲,終于掣斷敵人的繩索,自沉以死,始終不受敵人的戮辱。他的文采固然不在陸機之下,而他的勇決,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給后人留下一個民族英雄的榜樣,較之陸機,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辨亡》書在故園非”這一首,可能是吳偉業入清以后的作品,更可能是他有感于子龍之死而作的憑吊。
子龍的高祖陳綬、曾祖陳鉞、祖父陳善謨都沒有做官,但家境是富裕的,在當地有一定的名望。當明代中期,倭寇沿海進犯,在他們進攻江南時,陳鉞引著家奴和佃夫二百余人曾經給倭寇以相當的打擊。當時的兵備道任環提出要他做官,他堅決不干,只把一匹良馬獻給任環,作為對知己的報答。倭寇的不斷進犯,固然是對中國人民的騷擾和禍害,但是也鍛煉了人民。當時的名將俞大猷、戚繼光、譚綸都在對倭戰爭中得到了鍛煉;當時有名的文人唐順之,在長江下游和倭寇角逐,多次地把他們擊敗;民間的壯士,也多次奮勇直前,驅逐倭寇。所以中國的一句古話:“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確實說明了一定的道理。敵國外患,正是鍛煉人民、壯大人民的機會。
善謨的兒子所聞是從讀書起家的。萬歷四十七年己未(1619)所聞成進士,那一年子龍年十二歲。天啟元年(1621)所聞官刑部郎中,不久改工部郎中。對于神宗、光宗兩朝營建的陵墓,他曾參加工作,也獲得一定的重視。1621年的冬天,善謨去世,所聞奔喪南歸,從此以后,他不再參加政治活動。
神宗三十六年以后,建州——后來自稱滿洲——的努爾哈赤已經強大了,他的策略是西聯蒙古,東侵朝鮮,同時截斷明代和朝鮮交通的要道,作為進行侵略的張本。現代的看法,必須先有先進的文明,然后憑借科學文化的先進知識,開辟強大的道路。在古代是不同的,只要有了高頭大馬,便可以一往直前地進行侵略,無論中國的歷史,或是西洋的歷史,都可以證明這一點。
神宗四十六年(1618)努爾哈赤發兵二萬進攻明邊,當時提出七大恨作為發兵攻明的理由。所謂七大恨,其實一半都是強詞奪理,但是侵略者當然說是言之成理的。清人自稱:“此兵非吾樂舉也,其余小忿,不可憚述,陵迫已甚,用是興師。凡俘獲之人,勿取衣服,勿淫婦女,勿離異其匹偶。拒戰而死者聽其死,歸順者勿輕加誅戮。”當然,這一切都是日后的粉飾之辭。努爾哈赤對于明朝的進攻,完全是以一個新興的部族對于一個文化較高的民族出擊的方式進行的。
在進攻當中,遇到一場大雨,努爾哈赤和他的長子代善說:“天上來了一場大雨,我想還是回兵好一些,你看怎么樣?”
大貝勒代善說:“我們和明朝和好的日子已久,因為明朝無道,所以興兵。現在已經進達明朝的邊界,倘若退兵,我們和明朝的關系,是重修和好呢,還是互相仇視?軍隊已經開出很遠,要隱諱是隱諱不了的,何況兵士都有御雨的衣服,弓矢也有御雨的裝備,下些雨本來是沒有關系的。大雨一降,明朝的將領必然認為我們不會進攻,因此下雨反而使我們可以出其不意,對于我們,倒是一件意外的好事。”
建州的進兵,把撫順作為第一個目標,第一件事是爭取撫順游擊李永芳的投降。本來在明朝和建州的交涉中,李永芳是經常作為中間人往來的,所以招降也就成為順理成章的事。努爾哈赤在去信中第一件提出的是明朝支援葉赫部落的事。葉赫本來也是關外的一個單位,和建州處在同等的地位,他們之間,有和好也有斗爭,以斗爭作為主要的關系。努爾哈赤給李永芳的信中說:
爾明發兵疆外,衛助葉赫;我乃興師而來。汝撫順所一游擊耳,縱戰亦必不勝,今諭汝降者,汝降則我兵即日深入;汝不降,是汝誤我深入之期也。汝素多才智,識時務人也。我國廣攬人才,即稍堪驅策者,猶將舉而用之,納為婚媾。況如汝者,有不更加優寵,與我一等大臣并列耶?汝不戰而降,俾汝職守如故;汝若戰,則我之矢豈能識汝,必眾矢交集而死。既無力制勝,死何益哉!且汝出城降,則我兵不入城,汝之士卒皆得安全。若我入城,則男婦老弱,必致驚潰,亦大不利于汝矣。勿謂朕虛聲恐喝而不信也,汝思區區一城,吾不能下,何用興師為哉?失此不圖,悔無及已。其城中大小官吏兵民等獻城來降者,保其父母妻子以及親族,俱無離散,豈不甚善?降不降,汝熟計之,毋不忍一時之忿,違朕言教,致僨事失機也。
從這一篇短短的招降書中,我們可以看到當時的努爾哈赤對于明朝,即使發動攻勢,其實只是小小的嘗試,事實也理當如此,因為明朝是一個兩京、十三行省、連帶許多外藩的大國,無論它是如何腐化,還遠遠沒有暴露;努爾哈赤即使在那里窺伺它的一些城市,其實還不敢發動規模較大的戰爭。其次,明朝即使到了后期,還保存著一定的威信,這和 17 世紀 40 年代以后有很大的不同。游擊雖然全稱是游擊將軍,他的部下很少超過五百人以上,努爾哈赤許下宏愿,只要他一旦歸降,便與滿洲一等大臣同列,這里固然是他的權術,同時也見到他對于自己和明朝皇帝之間,還存在著一些差別。不僅如此,即使到了他的兒子皇太極的手里依然如此。這與龐大的明王朝和長白山腳下新造之邦兩者之間的比例是相稱的。所以這封招降書反映出建州的統治者對于自己國內的處境,還是有切實認識的。
李永芳得到招降書以后,果然具備冠帶,正式向建州投降,成為這次戰役中的第一個漢奸。不幸的是他并沒有得到一等大臣的待遇。這個責任不一定屬于努爾哈赤,因為虎豹和兔犬所訂的條約,虎豹是沒有履行的義務的,這是每個漢奸應當認識而又常常為他們所忽略的信約。
建州對于明朝不斷地侵襲,十年以后,明朝最后發動一支龐大的軍隊東征。萬歷四十七年(1619)兵部右侍郎楊鎬為經略,率領四路大軍出山海關。二月十一日誓師,二十一日出塞,兵分四道。總兵官馬林出開原,攻其北;杜松出撫順,攻其西;李如柏出清河、鴉鶻關,攻其南;劉出涼馬佃,攻其東南。建州的東西南北,都在明朝的大兵圍攻之下。此外還有廣寧的軍隊,遼陽的軍隊,和朝鮮元帥姜弘立的軍隊。在這幾路軍隊的大包圍之下,長白山下的建州軍隊是沒有希望的了。
但是軍事的勝敗,不是決定于參加作戰軍隊的多寡,而是決定于兩軍的士氣。老子說過:“抗兵相加,哀者勝矣。”這是說在兩軍相遇之時,抱定必死的決心,沒有絲毫的僥幸心理的,最后終能獲得決定的勝利。這一次明王朝和建州的作戰,正證實了這一條鐵的規律。
杜松是一位有名的戰將,出撫順,越五嶺關,直抵渾河。天漸漸地暗淡下來,隨軍人員提議在此過夜。杜松不聽,他看到水面上有幾十條船擱在那里,水很淺,杜松拍著戰馬渡河。隨軍的將士請他被甲過江,杜將軍哈哈大笑,他說:“披了鐵甲打仗,那算什么!我杜松少年從軍,現在老了,還不知道鐵甲的分量。”他進軍了,連克二寨。次日進二道關,建州的伏兵全部發動,大約三萬人。杜松打了一仗血戰,正準備上山,山林中的伏兵大起,又展開了一次血戰。天漸漸地黑下來了,東營的大部軍隊因為早先被敵人阻遏的渾河到此發水,無法過河。這一晚杜松和他直屬的部下都在山林中戰死,第一路的大軍結束了。杜松是一個武人,他經常和人說:“杜松不識字,可是和那些識字的文官老爺們比起來,他們既愛錢,又怕死,是完全不同的。”杜松的死,是這次出軍的第一個挫折。由于他的有勇無謀,進軍的路線完全暴露在敵人的前面,不能不算是失敗的主因。
杜松敗死,消息立刻傳到稗子谷的馬林,馬林壓不住,軍中大嘩。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大兵立即引退。經不起半路上建州兵的幾次襲擊,馬林和他的部下全部戰死。
劉可不同,他深入三百里,踏平了十五座寨子,殺敵三千。建州兵正在潰退之中,他們撿到了杜松的號箭,立即改了漢裝,送給劉
,請他趕快進兵。劉
和杜松同樣是大將,他說:“杜將軍哪有給我號箭的道理!”奸細說:“杜將軍因事急,所以發了號箭。”劉
究竟老練,他說:“我們不是約好用號炮嗎?”那時在號炮方面,一切都還落后,一次號炮只能傳達三里,因此奸細說:“杜將軍是這樣打算的;一次號炮,只傳三里。現在相去五十里,那要花費多少時間,急不容緩,因此發了號箭,還望劉將軍多多原諒。”劉
一聽,覺得言之有理,又唯恐被杜松搶了前功,因此催兵大進,半路上遇到伏兵,全軍大敗,劉
這一位六十老將,也中伏身死。
朝鮮兵長于火器,和滿洲兵打了一次大戰。可是風轉了,火器一時無從施展,他們也潰退了。
這時只剩得李如柏的一支軍隊還沒有遭到阻擊,可是經略楊鎬看到孤軍作戰免不了全軍覆沒的命運,因此就命令李如柏從速撤軍。四路大軍進攻建州的計劃失敗了。明朝從 1368 年朱元璋稱帝起到 1661 年朱由榔在云南潰滅為止,前后二百九十四年,終于覆滅了。在敗亡的一階段中即使有了孫承宗、熊廷弼、袁崇煥,直到后來的李過、李來亨、瞿式耜、李定國這一大批愛國的文武領袖的努力終于失敗了。建州奴隸主貴族進入北京,掌握政權,他們也逐步地變了,奴隸主貴族政權和漢族的地主政權合流了。不過這個合流并不徹底,直到 1911 年清政權徹底失敗為止,他們還在全國重要地區設有駐防軍隊,這個防不是防國外侵略者的入侵,而是防漢民族的重新崛起。同時一直到 20 世紀之初,漢族的大臣在章奏中一概稱臣,而滿族大臣,無論地位多高,權勢多大,必須自稱奴才,偶爾有時滿漢大臣聯名上奏,滿族大臣隨眾稱臣的也被特別指出,受到申斥。滿洲統治者直到放棄政權的前夕為止,始終沒有忘卻他們汲汲維持的是奴隸主政權,漢族是奴隸,滿族也是奴隸,一切在這個政權統治之下的都是奴隸。
楊鎬四路大軍的潰敗是一個轉折點。經過這一次大戰,建州的勝利和明朝的潰敗已經指日可待了,可是江南松江府的一角,萬歷四十六年陳家的這位十一歲的孩子看到彗星橫掃天空,天下到處征兵,他也懂得流淚,有時和長輩們談起,長輩們只是笑著說:“孩子家懂得什么?”
自從陳所聞成了進士以后,陳家的聲望在這小小的松江城內提高了,一般人更注意到子龍。子龍十二歲了,相貌骨骼也逐步地長成,他的兩只眼珠有些特別,一直是向上看著。按著明代流行的相法,這是一種不吉之相。景泰時期的吏部尚書王文就是這樣,當時有名的相法家袁天綱的兒子就說這是望刀相。后來英宗復辟,王文和于謙都死于刀下。子龍在清兵入關以后,起義失敗,為清兵捕獲,他不甘心為敵人所殺,躍入水中而死,清兵把他的頭割下來,懸掛在虎頭牌之下,這是后話。一個愛國志士,他的生是為國家為人民而生,他的死也是為國家為人民而死,這和他是不是長成了望刀眼或是曾不曾夢到要把人頭掛在虎頭牌之下是毫無關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