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臭水溝沿的女人們
- 楊永信
- 8809字
- 2025-05-16 14:29:24
四
田螺推著自行車一進小院,田螺嫂響鑼似的嗓子便吼叫起來:“放桌子,吃飯!”其實,飯桌早已放好,四個孩子也早已圍坐在飯桌旁,八只貪婪的小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桌上的一碗咸蘿卜,一盆玉米面干菜糊糊。一聽到媽媽這聲喊,孩子們立即像運動員聽到了預備令,紛紛抓起筷子。但卻沒人敢動一下,只是把目光都轉向了剛進屋的爸爸。
別看田螺嫂沒啥文化,可對子女卻家教極嚴,爸爸不上桌,誰也不許動筷子。孩子們玩了一大天,而且兩頓飯,一個個早餓得眼睛發藍了,都豎著小耳朵聽爸爸的自行車鈴聲。
田螺坐在炕沿上,雙腳交替蹬掉那雙臟兮兮的解放膠鞋,頓時屋內酸臭的氣味彌漫開來。
“天天這么晚,孩子們燕似的等著你吃飯,不興早點回來?”田螺嫂邊絮叨著邊把洗腳水端到丈夫腳邊。她天天這樣絮叨,仿佛丈夫出去了一天,不說點什么總覺得心里悶得慌。嘴里絮叨,手卻一刻不住閑,該端的都端進了屋,該揭蓋的也都揭開了。丈夫洗腳這工夫,她開始一碗一碗地給孩子們盛飯。
“廠里忙也不是不知道,往后你們就先吃,甭等我。”田螺洗完腳洗手,然后沾濕毛巾擦臉。他的工序歷來是反著進行。他說腳比手干凈手比臉干凈。
“媽,二哥先吃了一口!”小女兒丫蛋向她告狀。
“啪!”二陽子的手背挨了一巴掌。
“吃吧!吃吧!”田螺把黑糊糊的毛巾甩到對面墻的橫竹桿上,“啥好東西,包米面菜糊糊,犯不著這么兇的。”田螺盤腿坐到桌前。
“吃啥是小,可不能慣成壞毛病,俺小那晚都不興跟爹在一個桌吃飯……”田螺嫂把盛著兩只窩窩頭的碗從廚房端進來,放到丈夫面前。這是田螺的小灶。休看田螺嫂潑辣且帶幾分刁蠻,對丈夫卻是十二分地體貼。不知內情的人都以為丈夫怕她。她長得牛高馬大,丈夫卻矮小瘦弱;她說起話來粗門大嗓,走起路來一陣風,丈夫說話總是慢條斯理,少有風風火火的。田螺嫂刀子嘴豆腐心,時常跟丈夫吼,可吼歸吼,心疼歸心疼。糧食再緊張,她和孩子們勒肚皮也得給男人弄點干的吃。田螺在廠里是鍛壓工,干得都是力氣活,不吃飯咋行!
田螺一上桌,如同一聲號令,屋內頓時響起唏唏噓噓的喝粥聲和牙齒咬咸菜的咯咯聲。孩子們再不抬頭,只是眼角的余光看著碗里,瞥著盆里,爭先恐后地吸吮著,換氣的一剎那,飛快地瞥一眼爸爸面前盛窩窩頭的飯碗。他們都知道,爸爸的碗里最后都會剩一只窩頭。爸爸會把窩窩頭分成五小塊,包括媽媽在內,給他們一人一塊。這時他們碗里的糊糊基本喝光了,邊用長長的舌頭舔著碗,邊接過爸爸遞過的一小塊窩頭攥在手里,直到把碗舔得光得不用再洗,才攥著那小塊窩頭各自尋個安全的地方慢慢地吃,要吃很久很久,好像永遠吃不完。
媽媽的那小塊總是先不吃,放在桌子上。她端起粥盆,用勺子仔仔細細地把剩糊糊刮進碗里,然后端起碗一口氣喝下去,像喝中藥那樣大揚脖。她總是這樣,給丈夫孩子分過后,剩多少吃多少。田螺說:“這樣勒自己,騍馬也會餓趴架。”“大荒十年,餓不死廚子,做時嘗也嘗飽了。”田螺嫂邊說邊像孩子似的舔飯碗,鼻子尖粘著糊糊。舔完了,她拿起那塊小窩窩頭,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湊到嘴邊咬一點點,用門齒嚼著,“有點堿小是吧?”像在問丈夫,又像自語,同時把這塊窩窩頭扔給十二歲的大兒子大陽子。大陽子半大小子吃得多,每天放學還要幫她到溝沿揀破爛,媽媽這塊窩窩頭總是老大的。弟弟妹妹們也只能望洋興嘆,媽媽的決定在家里就是圣旨。
田螺嫂開始拾掇桌子刷碗。
“他媽,這個月的救濟款沒有我們的。”田螺卷著參了豆梗的老旱煙,對在廚房洗碗的老婆說。
田螺嫂不語,只傳來咕嚕咕嚕聲。
“聽我說話了嗎?”田螺又問。
“媽媽在喝醬油湯。”二陽子在廚房說。
“別媽了×地胡扯!回屋鋪被去。”田螺嫂把二陽子罵回屋,“救濟款又咋啦?兩個×錢總這么難為人!”說著沖進屋子。
“人家說你在家揀破爛,不比上班少掙。”田螺濃濃地吐著煙。
“放他媽個屁!但得有能耐誰揀破爛?又是那個兔子車間主任的損主意吧?看明天老娘不去掏他的襠!”田螺嫂在圍裙上擦著手。
“你可別再去了,那一次還不夠我受?廠里人現在還時不時說我娶了個母大蟲。”
“那才好,讓他們長點記性。”田螺嫂滿臉得意,“告訴那個兔子主任,不老實我還去掏他的褲襠。”那是兔子主任當工段長的時候,讓個新來的小徒工開鍛壓機,把田螺換下去打鐵,因為田螺沒文化,那小徒工多讀了幾天書。田螺嫂知道后,跑去質問兔子:“你小子安的什么心?田螺屎蛋蛋的個頭,你讓他去打鐵,不是往死里整治他嗎?累死他,老婆孩你養活?”
兔子也不甘示弱:“球蛋蛋?比不比我這個蛋蛋大?”他拍著褲襠。
“好吧,老娘就看看你這個蛋蛋有多大。”田螺嫂說著就去掏兔子的褲襠。嚇得兔子捂著褲襠滿車間跑,直到當場表示仍讓田螺開鍛壓機,田螺嫂才作罷。可田螺從此卻被落了笑柄。
聽說老婆還要去廠里鬧,田螺急了:“人家主任又沒說肯定不救濟咱了。他是讓我嚇唬嚇唬你,最好別再揀破爛了,有人反映。”
“反映個屌!他一個月救濟我五十元我就不揀破爛!聽那螻螻蛄叫喚還不種地了呢?甭聽那套,睡覺!一會又折騰餓了。”
孩子們都睡了,橫七豎八地倒了一炕。田螺在炕頭,田螺嫂摟著丫蛋在炕梢。月亮把潔白的光潑進窗來,洗著孩子們神態各異的臉。田螺嫂從丫蛋頭下抽出胳膊,換上枕頭,然后下地,來到炕頭,貼丈夫躺下。
“別,別,太累了。”田螺轉過身去,把瘦弱的脊背給了田螺嫂。這對夫妻不但在性格上顛倒錯位,連兩口子那事也與眾不同。田螺嫂高大健壯,又正是女人最興盛的時期,免不了總是她主動。
“熊樣!以為又來求你干那事?我有事跟你說哩!”田螺嫂把一對豐碩的乳房貼在丈夫后背上。
“啥事?神神秘秘地啥事?”田螺轉過身。在妻子面前他顯得更瘦小了。老婆像摟孩子一樣把他攬在懷里,壓低嗓音說:“黑皮走桃花運了,不知打哪弄來個女人,說是山東逃荒過來的,上趕著嫁給他,一分錢不要。”
“有這好事?不是騙子吧?”田螺問。
“我看也玄。黑皮說不是嘛。他來請我們明天過去喝喜酒,一眼我就能看出是真是假。”
“你還真想去?拿什么送禮呀?”
“把咱結婚時那只銀戒子送她,反正也不值二斤包米面錢。咱們全家去。”
“全家去?不怕讓人笑話。”田螺像孩子似的揉搓著老婆的乳房,“又不是看大戲。”
“黑皮能有幾個朋友?全家去熱鬧。”老婆把丈夫的頭摟壓在雙乳間。
“熱鬧啥,還不是想去白吃一頓。”
“白吃又咋?吃不著他?從打他搬來臭水溝,俺還少幫他了?”
“誰又沒說不讓全去。”一碰硬田螺就軟。
“明天跟兔子請半天假,早點回來。”
……
沉默。
許久,田螺從老婆胸脯上仰起頭:“見天挨餓,你咋不見大瘦?”
“你盼俺大瘦?一身骨頭不硌得慌?侍候不了你知聲,俺換人!”
“俺又沒說啥,看你……”
“熊樣!沒見你這樣男人……過來點呀!”
五
跑遍全市,最后在中街一家小紙張商店總算買到了兩張大紅紙。難為瘸黑皮一雙跛腳,就差沒跪著爬了。吃的東西脫銷,紅紙也沒得賣,瘸黑皮走一處埋怨一處。埋怨歸埋怨,走還得走,咋也是個喜日子,沒點紅啊綠的咋行。
想不到這天上掉下來的女人居然還有一雙天仙似的巧手,剪刀在地瓜秧子手中翻來覆去地轉動,眨眼間一對對精美的喜字,一張張漂亮圖案的窗花擺在了瘸黑皮面前。望著窗花的豬啊狗地,黑皮一張肌膚粗糙的臉丑得竟有幾分可愛。他幾乎一刻不停地在傻笑著,把窗花舉到眼前,透過那條條點點的縫隙,呆望著面前這個就要成為他老婆的女人。此時,連瘸黑皮都納悶怎么自己有這么大的艷福。地瓜秧子和他配對,論長相,一個是天仙,一個是丑八怪,論年齡一個夠當爹,一個夠當女兒。可這女人就是一門心思硬要嫁給他,好像他上輩子積了什么陰德。
透過窗花,瘸黑皮發現,女人似乎不像他那樣興奮,白皙的臉子罩著一層憂郁,那雙好看的眼睛里也似乎隱藏著愁啊怨的。瘸黑皮覺得這很正常,這么好個女人嫁給他,真是委屈人家啦。自己若是女人也不會嫁這么個又瘸又黑的丑男人吶!若不是這全國性的天災人禍,他做夢也不敢想會娶個這么標致的女人。自己明睜眼漏是揀了便宜。揀的人樂理所當然,逼迫丟的人跟你一道樂就說不過去了。別看瘸黑皮臉丑,心卻不丑,他似乎理解女人的苦衷。他知道這女人一定是走投無路了才投進了他瘸黑皮的懷抱。地瓜秧子不愿講自己的身世,他便不問。他不想強求女人對他忠誠。女人能做到這個份上,他已受寵若驚了。
見女人不大高興,瘸黑皮也不再像孩子似的討賤,一跛一跛地去貼窗花,貼喜字。屋子雖然矮小簡陋,可經地瓜秧子一拾掇,仍顯得很利整,再配上大紅的雙喜字和窗花,喜慶氣氛油然而生。
小廚房里在煮地瓜,滿滿的一大黑鍋,香甜的氣息已開始彌漫。喜慶的環境再加上引人食欲的氣味,瘸黑皮的小屋第一次充滿了生機。
于泡眼和老哈是先來的。老哈和瘸黑皮曾是一個廠里的工友。瘸黑皮沒被開除前,他們在廠里住一間獨身宿舍。那時瘸黑皮還沒瘸,只是丑和黑,而且臟,沒人愿跟他同住,只有老哈將就他。老哈不光是姓哈,性情也馬大哈,誰說什么也不在乎,整日嘻嘻哈哈,跟誰都合得來。他長得人高馬大,往那一戳,就像個金剛,人也長得還算周正,可就是自個沒個準主意,誰的話都能左右他。那陣,瘸黑皮只把他當成個知心人,因為只有老哈還瞧得起他,盡管老哈比他小二十幾歲,算是隔輩人,他還是老哈老哈地叫,有啥事都愿跟他商量。可從打黑皮出事被打折了腿,廠里多數人不但把他看成丑八怪,還視為黑心黑肺的賊。別人這樣認為,老哈也沒了主意。開始跟黑皮若繼若離。后來黑皮被開除工廠,老哈背著別人來臭水溝沿看黑皮。黑皮一陣痛哭流涕,又使老哈辨不出他究竟是好人壞人。老哈答應往后常來看他。當然,他每次來也都是背著其他工友,因為眼下廠里階級斗爭開始越抓越緊了,黑皮終究是工人階級隊伍中的敗類。黑皮理解老哈為此躲躲閃閃,只要他能來,自己就滿足了,起碼他在這世界上還有個朋友。
不知從何時起,老哈再不是一個人來,身邊總跟來個女人。女人三十三四歲的年紀,白嫩的臉子,豐滿而不臃腫的身條,挺好看的。尤其她那一雙大眼睛,大得不一般,像電影里的印度女人。黑皮認識她,她是廠獨身宿舍旁那家個體食雜店的老板娘,姓于。聽說這女人是個大資本家的小老婆,解放后廢除一夫多妻制,她跟丈夫離了婚。丈夫給了她一筆錢,她就開了個小食雜店維持生活。俗話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廠里的男人們大多愛來小食雜店買東西,一包香煙啦,一盒火柴啦。盡管小雜貨店對過就是個國營副食商店,而且比這里便宜,男人們還是愛來這里。大家的用心便不言而喻了。漂亮女人總是惹人眼目,又是個寡婦,占不著便宜還飽個眼福呢。要說這女人也真是個做生意的料,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見啥人說啥話,可又沒人能占她半點便宜,相反地卻把男人們衣袋里的鈔票大把大把掏走了。她很愛和男人開玩笑,甚有放蕩的嫌疑,唯一沒同她開過玩笑的就是黑皮和老哈。男人們得不到這女人,便吃不到葡萄罵酸,說那女人一雙水泡眼有啥好看,不如蛤蟆順眼。于是他們當著女人面嫂子長大姐短地叫,背過身去就叫她于泡眼。當然,罵歸罵,絕不會為此便不再去買東西。
老哈第一次帶那女人來黑皮家,黑皮驚愕萬分。他在心里罵老哈壞良心。因為只有他知道老哈在農村老家已有了未婚妻。可他又不得不佩服老哈有艷福,那么多男人圍著于泡眼轉,于泡眼卻選中了他這個憨頭憨腦的家伙。盡管于泡眼比他大七八歲,可老哈長得也不少興啊,冷眼看也有四十出頭的光景,只是長得高大些,又不小心眼,有點男爺們氣魄。
背著于泡眼,黑皮對老哈說:“玩歸玩,可不興學陳世美,夫妻還是結發的好。咋她也大你七八歲,夠當小姨了,倒個個兒還行。”
“胡扯啥哩!人家是俺干姐姐。別胡勒!”老哈腔調有點酸。
什么干姐姐,男女間的事沒干過還沒尋思過?唬人罷了。瘸黑皮絕不相信,可他再不提這事。古來有訓,勸賭別勸嫖。他不想得罪這唯一的朋友。干姐姐就干姐姐,索性他也干妹妹長,干妹妹短地叫。
于泡眼這娘們到底是見過場面的大戶出身,她給地瓜秧子一對鍍金手鐲,還送給黑皮一塊七成新的懷表,說是送給新娘新郎的結婚禮物。盡管黑皮知道,這些東西都是當年她那資本家丈夫送她的,可心里還是很高興,這是他活了四十幾歲第一次有人送禮物給他。
老哈什么也沒給黑皮送,卻得意得很,好像于泡眼送的禮物中也有他的份子。他只是瞇著一雙細長的眼睛盯著地瓜秧子,樂不吱地不住嘀咕:“俊,俊,嫂子真是俊!黑皮哥好福氣,使啥手腕把嫂子騙到手的?能不能給兄弟透露兩招……”
地瓜秧子羞得臉緋紅,借故說去廚房看看灶火,轉身去了。于泡眼借機在老哈屁股上狠掐了一把。老哈叫著躲開去,“咋,我又沒過分!結婚三天不分大小。再說,日后我也鬧得,黑皮是我大哥,她就是嫂子,小叔跟嫂子鬧還鬧不著?”
“鬧!鬧!你們這些男人,見了有點成色的女人就都成了紅屁股猴,張張狂狂的,不怕失了身份。”于泡眼一雙好看的大眼睛從老哈臉上滾到黑皮臉上,又從黑皮臉上滾回老哈臉上。這女人跟男人說話,一半用嘴,一半用眼睛,眼珠子滾來滾去,就給男人滾暈乎了。
“怕失個屌身份,說來說去還不是個普通工。”老哈說。
“工人階級是國家的主人!”于泡眼用妒嫉的腔調回答。
“主人沒錯,可越是主人越不能拿架子不是?”老哈突然壓低調門對黑皮說:“大哥,我總覺得這么漂亮的小娘們上趕著跟你,內中總有什么蹊蹺事。可別讓她唬了?”
黑皮臉上的喜氣也瞬間消失了:“我也納悶,可我除了褲襠里的兩蛋,哪有值錢東西,人家圖我啥呀?”
老哈也點點頭:“我就是覺得你們太不般配。沒事最好。”
“啥叫般配?”于泡眼說,“當年我那老頭子不比黑皮哥長得好,不也過了那么多年。”
“那是你圖他有錢,黑皮哥有啥?”
正在他們低聲議論,田螺嫂一家蜂群一樣擁進屋來。田螺嫂在先,大陽子二陽子三陽子在中,田螺抱著丫蛋在后。頓時,小屋子在沸騰中震顫。田螺嫂進門就扯著嗓子喊:“新娘子呢?我那新嫂子在哪?讓俺看看。”她先是把于泡眼當成了新娘子,一對眼神又知不對,來到廚房,一把拉過地瓜秧子的手,“嫂子果然漂亮,怪不得黑皮哥把你夸得花似的。別看我生了一幫崽子,還得叫你一聲嫂子,俺家田螺比你家大哥小七歲哩!給,這是弟妹送你的,戴上,小玩意,不值幾個錢。別看這戒指是銀的,還是我成親那晚你田螺兄弟送我的呢。戴上它準和我一樣,兒子姑娘生一幫。啥時候不稀罕了,別扔了,再還給我,要賣也賣給我。”
“這……”地瓜秧子有些為難,“這東西你有念性,我怎么能要。”
田螺插嘴道:“嫂子,你收下,別聽她瞎說,她就是這么個人。”又轉向老婆,“哪有你這么送禮的,日后還要收回。”
田螺嫂母雞似的嘎嘎笑起來:“黑皮嫂子又不是外人,我這人就是鐵匠干石匠,實打實。嫂子,你別挑俺的理。往后咱姐妹處長了你就知道了。”田螺嫂把戒指又重新替地瓜秧子戴上,“嫂子,成了親,日后想咋生活?”
“嗯……”地瓜秧子一臉難色,“俺也沒有出路。這年月,餓不死就算萬幸。”
“你怕不怕臟?”田螺嫂問。
“臟?不怕,俺在家起圈施肥什么都干。”地瓜秧子說。
“好,咱們一塊去闖垃圾場。”田螺嫂說。
“闖垃圾場?”地瓜秧子有些不解。
“就是揀破爛呀!你可別小瞧揀破爛,一天下來,不比他們上班的少掙。我正愁勢單力薄,人家玻璃廠、麻袋廠的家屬都一幫一伙地揀,跑馬占圈,賊霸道,值錢的都被他們搶去了。這回你來就好了,咱們也成一伙,你我,還有大陽子放學也跟著揀。人還少點,再多幾個才好。”
“今天啥日子,來了就嘮你那破爛經,不怕被人笑話?”田螺說。
“笑話啥,咱又不偷不搶不賣身,靠力氣掙飯吃。”
“弟妹說的對,”地瓜秧子說:“明兒個我也跟著干。”說著,一雙憂怨動人的目光中顯出些許希望。
這邊談笑風聲,卻冷落了于泡眼和老哈。黑皮給他們相互介紹,然后對地瓜秧子說:“開飯吧,孩子們都餓了。”
紅薯鍋揭開了,霎時,小屋里彌漫了香甜的氣息……
半瓶地瓜干酒,憑添了幾分喜宴氣氛。
六
田螺嫂準時被頭遍雞叫喚醒。她欠起身,攏了攏遮住眼睛的頭發,朝窗外瞥了一眼。正是黎明前最黑那會,可天邊卻一片通紅,那是發電廠的礁爐沒日沒夜地燒,映得屋里不用點燈就通亮。不遠處工地上的打夯聲震得窗戶一個勁地抖,人也微微在炕上忽悠。那里好像在建一座大廠房,光打夯就打了一年多了,鬼知道還要打到啥時候去。人吃不飽肚子,好像機器也沒勁,雷聲大雨點小。身邊的丈夫鼾聲如雷,像在與打夯聲抗理。田螺嫂總不理解,丈夫瘦小的身板咋弄出牛一樣的響動。四個孩子一溜躺著,滿炕都是腦袋瓜子胳膊腿。丫蛋一雙臟兮兮的小手正死死地抓著她豐碩的乳房,嘴角掛著一絲晶瑩透亮的涎水,想是夢里又看見什么好吃的東西了。
田螺嫂輕輕掰開丫蛋的小手。丫蛋的小嘴咕噥了一句什么,揉揉鼻子,抹一下嘴角,翻過身去。田螺嫂躡手躡腳下地,披上衣服,來到廚房。她在碗櫥中尋一只蘭花大海碗,倒一點醬油,又拿起竹皮暖瓶,沏滿了一碗醬油湯,牛一樣咕咚咕咚地一飲而盡。
“別去叫黑皮嫂啊,人家是新婚!”是丈夫的聲音,像是在說夢話。
田螺嫂沒回腔,她抹了一把嘴角,抽出碗櫥下的破麻袋和二齒鉤,推開房門。她剛要抬腳,仿佛聽到屋里有什么動靜,不由站住了,凝神聽了聽,又趕忙回到屋里。
丫蛋翻過身來,正閉著眼在媽媽騰出的空位上摸索著。田螺嫂趕過去,把大陽子的手搬過來。丫蛋的小手在大陽子的大手上捏了捏,終于叭嗒著小嘴,摟著大陽的大手又睡著了。
“瞎,這孩子……”田螺嫂愛憫地搖著頭,轉身出了屋。
黎明前的臭水溝沿霧氣騰騰,從各大工廠流出的廢水,散發著各種奇特的怪味,聞著叫人嗓子眼發干發癢,要打噴嚏又打不出來。東方地平線其實已抹上了一道晨曦,只是被發電廠的礁爐輝映得失去了應有的壯觀。北方初秋的凌晨天已見涼,起早進城偷著倒賣農副產品的農民都裹上了棉襖。田螺嫂打了個噴嚏,心想,俺再混也不至新婚第一天就去敲人家新娘子的門吶。她朝遠處黑皮的小屋瞥了一眼。小屋在灰蒙蒙的天宇下無聲地靜臥著。田螺嫂想象著黑皮摟著漂亮的新娘子那貪婪的憨態,不由腮邊一陣發熱。她裹緊衣服,踏著吱嘎作響的小木橋朝溝西而去。溝東住人家,溝西是垃圾場。
運殘土倒垃圾的汽車夜里工作,揀破爛的人們就得起大早才能搶到值錢的東西。揀破爛的絕大多數是女人,又都是成幫成伙的。這些人幾乎都是農村戶口,丈夫雖然是正式工人,卻因此而分不到房子。他們便在臭水溝沿散散落落地蓋窩筑巢,靠揀破爛貼補生活。
要說早起為揀破爛,不如說早起為占地盤,人多的幫伙揀一大塊場地圍圈坐好,不許別人侵犯,人少的圍住一車殘土或垃圾擺磚頭插木棍地圈上,劃地為牢。田螺嫂只是一個人,只能在邊邊拉拉地揀,最多是揀一小堆坐在上面。為占地盤吵吵鬧鬧是經常事,可天一亮,便無人再吵鬧,開始貪婪地揮叉刨土。大家嚴格地遵守各自的疆土,不讓寸地,也不越雷池半步,仿佛地界已有法律效應,就是你不再看守,也絕對沒人過去揀一顆鐵釘。這似乎已成了垃圾場上的不成文的規矩,誰違背了,誰就犯了天條,為眾人所不恥。
田螺嫂天天早起來占一小塊地盤,然后把麻袋和二齒鉤扔在上面,便回家做早飯。有了麻袋和二齒鉤的地方,就說明是有人占下了,你盡管放心地去。吃過早飯,送走上班的上學的,田螺嫂再夾著丫蛋領著三陽子回到垃圾場細細地揀,連一小塊煤核都不放過。
搶占已經開始了,碩大個垃圾場被女人的尖厲的叫聲撕得七零八落。那些競爭激烈的地方,往往是收獲最大的所在,也正是田螺嫂望洋興嘆的地方。她沒有足夠的力量與眾人抗衡。她連做夢都祈盼自己擁有了很多人,或者變成了力大無比的金剛,把那些得意的女人一個個像抓雞仔一樣拋得遠遠的,碩大個垃圾場任她揮舞二齒鉤。然而,夢終歸是夢,醒來后她不得不面對現實。她只能在心里罵那些女人過于貪婪,可又不得不承認她妒嫉她們的貪婪。
今天的競爭,似乎比往常越發激烈。垃圾場上的吵罵聲撕裂了早秋的晨風。田螺嫂坐在一小堆已屬于自己的殘土上,遠遠地坐山觀虎斗。
在一座小山似的殘土堆上站著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土堆下面最少圍著二十幾個手執二齒鉤的女人。一個細高的女人帶頭揮舞二齒鉤,圍罵土堆上的女人。田螺嫂認識這個帶頭的娘們,她外號叫柳大腳,領的這幫都是玻璃廠的職工家屬。她們心很齊,是垃圾場上一支勁旅。
被圍攻的女人也不示弱,手執一條銹鐵棍,威風凜凜,怒目而視,散亂的頭發遮住了半邊臉。圍攻的女人們沒人敢上,卻雞嘴鴨舌地瘋罵:
“哪來的臊×娘們,敢搶占我們的地方!”
“撕了她!撕爛她的家伙……”
“還不快滾下來,你懂不懂規矩,是我們先占的。”
女人們罵得昏天昏地,卻無一人敢沖上去。田螺嫂在心里罵她們窩囊廢,眾多人被一個人鎮住了。這會只見土堆上的女人將頭發向后一甩,手中的鐵棍舞了舞,大聲道:“娘的,還不快滾開,奶奶不耐煩了沖下去敲碎你們的腦殼!”十足的山東娘們腔調。
田螺嫂眼睛一亮,不由脫口道:“地瓜秧子?”
當她證實,土堆上的女人的確是地瓜秧子,便虎也似的躍起身,高喊一聲:“黑皮嫂子,別怕,我來了!”母狼般揮舞二齒鉤朝那群女人沖去。
那群女人本來就被地瓜秧子的鐵棍懾住了,突然腹背受敵,頓時潰不成軍,一窩蜂地散去。
地瓜秧子同田螺嫂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兩人失聲痛哭起來。
“你咋才來?咋才來!俺早就等在這了。這地場是俺占的,她們要搶,俺死也不給,俺好盼你來哩!”地瓜秧子哭述著拍打田螺嫂的后背。
“這不是來了嗎!來了嗎!俺想你是新婚,沒想你能來。往后就好了,咱們倆人啦,不怕她們啦!”田螺嫂哭得更響。
垃圾場上來了個山東娘們,長得倒挺俊俏,厲害得像母大蟲,不要命的主。地瓜秧子把垃圾場上的女人都給鎮住了。從此,地瓜秧子和田螺嫂在垃圾場成了強硬的一派,沒人敢惹。不久,田螺所在的礦山機械廠在臭水溝沿蓋了幾趟家屬房,專門給老婆是農村戶口的職工住。這一下她們的隊伍壯大了,幾十號人,浩浩蕩蕩,柳大腳的玻璃廠幫再不是她們的對手。
女人們推舉田螺嫂為頭,因為她是礦山機械廠家屬中年紀最大,也是最熱心助人的一個。田螺嫂卻推舉地瓜秧子為大頭,她當二頭。她說,雖然黑皮嫂不是礦山機械廠家屬,可她有膽量,為人正直,跟著她沒錯。
地瓜秧子也真是個喜出風頭的女人,讓當頭就當,且當得傻認真。她上任后第一個命令就是,從今以后,不許分光吃凈,要留點積累,伙里派用場。女人們聽了大多背過臉去撇嘴,唯田螺嫂扯著破鑼嗓子叫好:“這個主意中,舉家過日子都得攢兩,何況伙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