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她的每一個字都裹挾著萬古寒霜,穿透水紋刺入我的骨髓。后背如同瞬間爬滿了冰蛛,寒意從尾椎竄上天靈蓋。但比那未知命運更揪心的,是那個盤旋在喉間的血淋淋問題:“他讓你見我...是命你除掉我,還是要我...做那噬主的刀,取你代之?!”聲音干澀緊繃,像砂紙刮過銹蝕的鐵皮。
“撲哧——”琉璃那如同冰面裂痕的微笑更深了些。她屈指輕輕一彈水面,蕩起一圈圈帶著微光的漣漪,“是我要見的。他雖然...近乎于‘規則’本身,卻也并非萬能...”她抬起眼,那雙仿佛看盡星河寂滅的眸子里,第一次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戲謔,“困獸猶斗,何況是我?我不過想看看...”她目光如無形的刻刀,細細描摹著我眉心的金紋,“這枚被烙上宿命烙印的棋子,究竟...是頑石,還是璞玉?”
“嘶——”我倒抽一口涼氣,那冷氣仿佛帶著冰刺扎穿了肺腑。身體如同受驚的幼獸,在流動的墨藍色水體中不自覺地后退飄浮,脊背撞上冰冷無形的虛空壁壘才驚醒頓住。
“莫慌~”她廣袖輕拂,那水面茶幾上無聲凝現出一塊精巧絕倫的點心——形似雪蓮,剔透如寒玉凝結,內里包裹著流動的星沙。她拈起糕點,隔著水波遞來,動作優雅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引力,“沉淪也好,解脫也罷...億萬載光陰流轉,心腸早已磨冷,熱血也煉涼了。”她的聲音如同雪片落在萬年玄冰上,既無悲亦無喜,“這是你的天命,也是我的歸途,糾纏如麻,解無可解。只是...”她的語氣頓了一瞬,目光穿透我,望向更深遠的未知,帶著一絲難以言明的期許,“愿你在登上那冰冷的權位后...對這滿目瘡痍的眾生...尚存一縷善意。”
“我為何要做‘你’?!”我猛地攥緊拳,骨節因用力而泛白,怒意如巖漿在胸腔沸騰,灼烤著那份無力的抗拒!“憑什么你們可以隨意擺布我的人生?!憑什么我就要按你們寫好的路去走?!”聲音在靜謐的水體中顯得尖銳而失控。她遞來的那塊宛如藝術品的糕點懸在虛影中,我固執地偏過頭去,指尖冰冷如鐵,硬是不肯觸碰。
“你會去的。”她卻篤定地將那塊星沙雪蓮輕輕放在水波凝成的茶幾上,動作輕柔得像放下最后一瓣凋零的蓮花。她飄然起身,素白裙裾在墨藍深水中暈開層疊的光華,身影挺拔卻仿佛背負著整個星空的寂寥。“你...”她微微側首,吐出一個輕如嘆息的問題,“...見過‘他’了吧?”
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卻像一顆投入死水的彗星,在我原本煩躁如沸油的心湖深處,激起了足以凍結一切的冰封!我倏然抬首,瞳孔因巨大的震駭而微微收縮,視線牢牢釘在她孤絕凄清的背影上。那個‘他’...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腦海中猛地炸開一幅被遺忘的畫面:月下溪流,躍動的篝火。未濟...對,是未濟!他垂眸坐在溪邊青石,將魚串在樹枝上,橘紅色的火光明明滅滅跳躍在他那冷峻卻被寂寥與疲憊深刻蝕染的側臉上。那雙總是深邃如淵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的竟是那般濃重的...悲涼。那份沉甸甸的悲涼,竟與此刻琉璃回望虛影時眼底刻骨銘心的蒼茫,完完全全地重疊在了一起!如鏡映水!
“如果,將來他想起我,”琉璃的聲音斷斷續續,穿透水波,像隔著遙遠的星河傳來,每個字都凝結著千萬年的風雪,“替我告訴他,我從未悔過。”她深吸一口不存在的氣息,仿佛需要凝聚殘存的所有力量,“但更盼他,能從那片困了他無盡歲月的血色霧靄中走出來,放下...”
我的心驟然被攥緊,一種沉重的、混雜著宿命悲哀的酸楚瞬間彌漫開。那人是否還活著,我都不知道。
琉璃的身影在水波微光中逐漸淡化,聲音也輕得像要散去:
“抱歉,最終將這沉重枷鎖,套在了你肩上。”她殘留的虛影最后投來一瞥,那目光中竟帶著一絲幾近破碎的憐憫與釋然?“但請,終結這盤棋吧...”她望向虛空,仿佛穿透了這片水域,看到了外面那滿目瘡痍的世界——山河傾頹,秩序崩壞,眾神隕落...像一尊打碎后又用污血粘合的粗糙泥偶,“這天地,早已腐爛發臭,茍延殘喘太久,也許,該有一個人用那柄冰冷的鑰匙,打開那扇通往終結的寂滅之門了。”尾音隨著最后的水紋光影,徹底消散在墨藍色的永恒深寂之中。
“等等!!”撕心裂肺的呼喊在水域中激起空洞的回響!我發瘋般向前撲去,指尖徒勞地穿透她消散的虛影,只撈起一片冰涼的水汽。唯有她發間那支流淌著墨玉光澤、尾部雕著細密星紋的竹簪,發出‘叮’一聲脆響,如同墜淚般沉入流動的墨藍水體,冰冷地砸落在水光凝結的茶幾上——仿佛在為“琉璃”這個名字敲下最后的休止符。
指尖顫抖著從冰涼的“水面”撈起那支竹簪。觸手溫潤如凝固的月色,細膩宛如生靈的肌膚。它形態與我那支被未濟無情捏碎的蓍草筆簪幾乎一樣,但內里蘊藏的神韻卻浩瀚如星海,筆尖流轉著若有實質的星辰微光,簪身墨綠深處似有星河沉浮。我那殘破的遺物早已化為齏粉...而他心心念念的,不惜以命相搏也想逼出來的,或許...就是眼前這支吧?
心底涌起萬頃波濤般的復雜滋味。他們之間那些被時光碾碎的愛恨癡纏,早已無人可解。但那份刻骨...只需回想在蜮鯰妖窟深處,那被剝皮蝕骨、日日如墜地獄的煎熬中,支撐我唯一的燭火,便是記憶中他模糊的影子——哪怕那影子最終給了我更深的一刀——就能窺見...當年的琉璃,愛得有多么慘烈,多么絕望!
“呵...”一聲苦澀到泛出血氣的嘆息逸出唇邊。原來連那支撐人熬過無間煉獄的一豆心火...竟也是精心策劃的騙局燃料?這世間情愛,真真是最毒的鏡花水月!
沉浸在翻江倒海的悲憤與幻滅中,指尖無意識地一遍遍摩挲著簪身光滑的曲線。那溫涼如玉的觸感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靈魂都在蜷縮。就在指腹掠過那寒星般凝聚的筆尖瞬間——
異變驟生!
筆尖猛地向內一縮,旋即如同最毒蛇的信子般電射而出!冰涼刺骨!快逾流光!它輕易洞穿了我的食指!
“嗤——!”
一點殷紅的血珠剛涌出皮肉,甚至來不及滾落,就被那支貪婪的竹簪瞬間吞噬!吞噬的瞬間,整支墨玉竹簪由內而外爆發出灼目欲盲的赤金光芒!無數細密的、流淌著鮮血紋路的金色符文在簪體表面瘋狂閃爍、蔓延!像是某種沉寂萬古的封印被這滴血徹底激活!
“轟————!!!”
仿佛一顆星辰炸裂在寂靜水淵!
四周原本平靜流淌的墨藍水體,如同被投入滾油的沸水,猛地狂暴翻騰起來!億萬道蘊含星辰碎片般微光的暗流,形成無數巨大的漩渦與奔涌的水龍卷,它們尖叫著、撕扯著、裹挾著毀滅與新生的氣息,以一種蠻橫無匹、撕裂時空的決絕姿態,悍然從四面八方,穿透我的衣物、肌膚、骨髓,瘋狂灌入我的軀殼!
“呃...啊!!!”
一種無法言喻的劇痛與極致的暖流交織,如同海嘯般沖垮了每一條經脈!不是溫和的洗髓,更像是將億萬根滾燙的金絲直接刺入血液骨髓之中,強行拆解、編織、重塑!靈臺深處,那顆破碎的蓮狀冰晶正在重新凝結,無數根散發著蓍草清冽氣息的金色根須,便從核心中破花而出!它們貪婪地吸吮著灌注的力量,相互纏繞、延展、抽芽!眨眼間便重構成一朵全新、含苞待放的金色蓍草花苞,懸浮于澄澈如洗的靈臺中央!
我的心相世界——那片曾因戰斗而破碎天地——在此刻如同遭到滅世洪水的沖刷一般!焦黑的土地溶解,枯死的巨木崩解,龜裂的天空碎片墜落...一切的痕跡都在墨藍星輝的狂瀾席卷下徹底崩塌、消融!
緊接著,在那崩塌的廢墟之上,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宏大嗡鳴——一塊塊流淌著億萬星辰之光的、半透明的琉璃基石,如同遵循著某種遠古法則的召喚,從無形虛空中誕生,帶著鎮壓諸天的厚重氣息,開始有序而不可阻擋地層層堆疊!巍峨的琉璃塔影在金色的心相中央初現崢嶸,其形制竟與未濟幻化出的無極琉璃塔,如出一轍!
“呃——!”意識如同掙脫深海束縛的箭矢,猛地將我身體從虛空中彈射而起!
四周的景象驟然褪去流動的墨藍水光,重歸那片熟悉的心相天地。然而,目光所及的中心,卻讓我如遭雷擊,瞬間僵立當場!
那尊散發著鎮壓萬古氣息、流淌著星辰光暈的琉璃塔虛影,正在緩緩沉降——它落下的地方,正是大白樹前的茶幾之處!塔基與茶幾接觸的剎那,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種仿佛空間本身被強行融合、重組的低頻嗡鳴!茶幾表面的水波紋理瞬間被琉璃塔的星光印記覆蓋、同化!
更令人心悸的變化緊隨其后!
原本靜靜置于茶幾一角的《歸藏》古書,古樸深褐色的獸皮封面此刻仿佛活了過來!就在琉璃塔虛影與茶幾合一的瞬間——
嗤啦——!
《歸藏》封面那兩個承載著歲月滄桑的鎏金古篆——“歸”、“藏”——竟如同被投入熔爐的蠟印,猛烈地扭曲、拉伸、變形!筆畫在痛苦呻吟中崩解重組,在不足呼吸的一個剎那,駭然凝聚、迸射出四個大字——
《參兩書軒》!
四個字非金非玉,通體流轉著幽邃的、仿佛能吞噬靈魂的暗藍色澤,每一筆一劃都像凝固的時空裂縫,散發出深不可測的道韻與令人頭皮發麻的孤寂!
我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指尖帶著靈魂深處無法遏制的悸動與顫抖,緩緩伸向那四個還在幽幽發光的、令人心悸的字符。手指即將觸碰的剎那,那暗藍光芒幾乎要刺破皮膚下的血管,所有的疑問、恐懼、震撼,都在這致命的誘惑前化作了一聲凝固在喉間的驚嘆!
“——你他娘詐尸啊啊啊啊!!!”
一個尖銳得能刺破耳膜、帶著極度驚恐的蘿莉尖叫,如同平地驚雷般在我耳畔炸響!
“唰!”我猛地扭身回頭!
就見不遠處,劫蛛那小東西頭上絨毛根根倒豎如鋼針,小小的身體篩糠般地抖成一片虛影,八只復眼瞪得溜圓,幾乎要從眼眶里蹦出來!她蹬蹬蹬連退三步,一只爪子還死死捂著自己的小胸脯,指節都嚇得失去了血色,聲音都變了調:“你…你你你…你身上剛剛的…的…那…那股子味兒…怎…怎么…”后面的話像是被無形的巨手狠狠扼住,只剩下‘咯咯咯’的牙齒打顫聲。
然而,這驚恐僅僅持續了一瞬!
幾乎就在劫蛛尖叫落下的同時,那《參兩書軒》封面上的幽藍光芒,如同退潮般無聲無息地收斂、沉寂,暗藍字符恢復成深邃卻內斂的墨色,方才那令人膽寒的氣息消失得干干凈凈,仿佛剛才的異變只是一場極致的幻覺!
“誒?!”劫蛛小腦袋一歪,復眼里的驚恐瞬間被茫然和強烈的好奇取代,她咻的一聲,如同瞬移般蹦到了茶幾前,小小的爪子幾乎要戳到書皮上,一臉匪夷所思的愕然:“怎么…又沒了?!”她猛地扭頭,八只眼睛死死盯住我,仿佛要從我臉上找到答案,“剛才那味兒!絕對是琉璃大人的味兒!我鼻子最靈了!你身上絕對還留著!絕對!”
“什么味兒不味兒的!閉嘴!”我沒好氣地屈指,精準地在她光滑堅硬的硬殼腦門上‘嘣’地彈了一記,“安生點!沒看我在思考嗎?!”我的目光早已重新凝固在那本恢復了‘平靜’的神秘古書上。
這小家伙卻不依不饒,像顆躁動的毒豆子,噔噔噔圍著我腳邊轉起了圈圈,細碎的步伐敲打著虛空,發出密集的“噠噠”聲:“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剛明明聞到了!那股冷得像冰窟窿底下埋了億萬年的陳年老冰!就是琉璃大人!你怎么做到的?!你…你把她給…吞了?!”
“夠了!”帶著一絲不耐煩和莫名的煩躁,我閃電般出手,一把撈起這只喋喋不休、還想往我身上爬的麻煩精,不顧她爪子的亂蹬,將她強行按坐在我身邊的一方小小的白玉墩上。看著她在玉墩上不情不愿地扭來扭去,蟲臉上寫滿了“我不服氣但打不過你”的憋屈,我才壓低聲音,帶著洞悉一切的了然:“其實你心里都清楚得很,小東西,否則你不會在剛才那種關頭自己蹦出來。”
劫蛛瞬間僵住,八只復眼微微閃爍,爪子不自覺地縮了縮。
“你的困惑,也是我的困惑。”我目光沉沉地掃過她,帶著一絲疲憊,“但現在,”我猛地甩甩頭,像是要把那些紛亂的思緒和這小妖怪的聒噪統統趕出腦海,“不管了!”目光如鐵釘般重新釘回那本《參兩書軒》,我的聲音帶上了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凝重,“現在這本書發生了異樣,我得先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