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盡最后一絲魂火去搏,縱然粉身碎骨,終究無路可退。
靈臺深處最后一點螢火漸漸熄滅,卻沒有絲毫遺憾的波瀾。烈焰焚身的劇痛也好,經脈寸斷的衰敗也罷,都抵不過此刻胸腔里那片雪后初霽般的澄澈。
意識如煙般逸散的間隙里,我看見自己焦黑的指骨還固執地朝著蘇泠的方向,無論她能否醒來,焚心蝶是否蛻變成功,我都問心無愧。
灼燙的呼吸拂過破碎的肺腑,每一次吐納都帶著鐵銹的血腥與內臟燒焦的氣息,對這副早已不堪重負的軀殼而言,死亡非但不是終點,反而是解開了糾纏千載的鎖鏈。過往如霧?不過早已模糊的執念殘影。前程若淵?亦不過是虛妄的枯藤纏足。那些記憶深處如蛛網般黏附的恩怨輪回,此刻都成了指尖流沙,隨煙而逝。
唇邊似乎還殘留著飲下黃泉之水的幻覺,冰涼清冽的滋味在血火焦土中突兀又清晰——那便飲個徹底吧。孟婆湯的熱氣若能融化魂靈上凍結千年的痂殼,再灌入一碗忘川深處的混沌又如何?將這強冠于身的所謂宿命碾作齏粉,將這被編織、被篡奪的前半生盡數歸還于天地!
如同掙脫了提線枷鎖的木偶,我在墜落中感到一種近乎荒謬的輕盈。碎裂的焦骨刺穿血肉暴露在空中,瀕死的耳邊卻恍惚聽見新生兒的啼哭。業火焚燒的盡頭,或許本就是混沌初開的黎明。把一切碾碎在這涅槃火里吧,連同名諱,命運,所有強行烙印的過往痕跡,燒個干凈!
——然后,從灰燼里,拾一粒尚未被命運污染的原初微塵,重新來過。
意識的碎片在虛無中沉浮。我開始不厭其煩地勾勒忘川前的景象——那幽咽的河水,岸邊搖曳的猩紅彼岸花,排著長隊眼神麻木的游魂...還有那些曾在黑冥心相中對我齜牙咧嘴的猙獰惡鬼,他們是否還記得那個身披骷髏血腸、身上總有人味兒的異類?想到地府里永不落幕的哀嚎與油鍋烹炸的聲響,單調卻充滿喧囂的混亂,竟覺得那混沌吵嚷也不失為一種生趣。
可等待我的只有這無邊無際、凝固成實質的絕對死寂和黑暗。
時間?空間?感覺?一切概念都在此消融。
絕對的虛無像最重的鉛塊壓在心頭。
永恒的冷寂鉆進骨髓深處。
無聊…空洞…窒息…
不知是百年,還是僅僅一瞬,在這片連“存在”本身都被剝奪的虛空里,一絲異樣的麻癢,如針尖般,猝然刺入我的指尖!
這感覺...微弱得幾近幻覺。
但緊接著,腳趾也傳來相似的、久違的牽動感。
難以置信!
我幾乎是貪婪地、帶著某種劫后余生的駭然,抬起沉重如同山岳的手臂,指尖顫抖著撫上自己的臉頰。
溫熱的!皮膚下血管的搏動清晰可感!
手狠狠抓向胸口——隔著薄薄的衣料,是肋骨下那顆跳動的心臟,沉穩而有力!
血肉之軀!
這不是游魂的虛影,更非森然的白骨!
一種絕處逢生的狂喜混合著滅頂的迷茫,沖散了壓在魂靈上的死亡鉛塊,沉重卻真實的存在感如同暖流沖遍全身。
既然還“活著”,既然眼前只有黑暗...那就用手去看吧!
我開始笨拙卻固執地在四周摸索。
向前探、向后抓、向上夠、向下觸...
指腹能感受到的,只有一片平滑、冰冷、仿佛無邊無際的絕對“空無”,連一絲塵埃都不曾沾染。這片虛空,連混沌都沒有。
總得做點什么...
意念微動,幾乎是下意識的,手指憑著某種深烙入骨髓的肌肉記憶,熟練地在身前結出一個最基礎的法印——一個純粹用于引動靈光的“燃星印”。
嗡...
一點米粒大小的、瑩白色的光,極其突兀地在我結印的指尖驟然亮起!光芒并不熾烈,卻像一顆被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這片凝固了萬古的黑暗中央,猛地暈開一圈圈輕柔卻清晰的、如冰似雪的漣漪!
漣漪以指尖為圓心層層擴散,光芒所及之處,黑暗像被稀釋的墨汁般緩緩淡去。
直到...那些蕩漾的光圈逐漸穩定、平復,最終在我面前凝成了一面纖毫畢現、邊緣暈著微光的巨大圓鏡。
光暈流淌的鏡面中,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身影。
素白的長裙如同流淌的月光,衣料上隱現的符文流轉著淡金流光。
墨色的長發不再隨意披散,而是柔順地垂落身后,無風自動,發間插著一根墨綠竹簪,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韻律。
眉眼依舊,五官卻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刻刀精心雕琢過,輪廓柔和了棱角,細節染上了神韻,明明還是那張臉,卻透出一種清冷、疏離又驚心動魄的美,美得讓我心頭一跳——這真的是我?
更引人注目的是額間——那道熟悉的紫色蓍草花紋,此刻竟變成了熾烈純粹的金色!金色的紋路仿佛活物般在光潔的皮膚下隱隱流淌,散發著古老而尊貴的氣息。下意識地抬手摸向脖頸——那片從記事起便陪伴我的白色蓍草花胎記,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皮膚平滑得如同新生。
脫胎換骨...這感覺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切。指尖帶著疑惑和一絲不安,輕輕摩挲著額間那溫熱的、仿佛蘊藏著無盡能量的金色印記...
“這紋路…怎么會變成了金色…”我喃喃自語,指尖的觸感真實得燙人。
“那是因為——”一個完全陌生卻帶著奇異的熟悉感、冰冷清越如同冰棱碰撞的嗓音,毫無預兆地從那水紋凝成的鏡子深處響起!
我駭得頭皮炸裂,猛然后退半步!
鏡中,那個和我一模一樣的身影卻閃電般伸出手臂——一只流淌著瑩白光輝、既非實體亦非虛影的“手”,輕而易舉地穿透了鏡面與水紋的界限,冰冷卻帶著不容抗拒的恐怖引力,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
“——你已經化神了!”
話音未落,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猛地傳來!
“嗖!”
我的身體被那鏡中之“手”硬生生拖拽著,毫無反抗之力地撞向平靜的鏡面,如同一顆投入深湖的石子,瞬間沒入了那片光暈蕩漾的水紋之中!
冰冷的、流動的觸感包裹著每一寸肌膚,我如一片浮萍般懸浮在深邃、墨藍如永恒夜幕的水體之下。那面由我法術凝結的“鏡子”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片無邊無垠、流淌著淡藍微光的水下虛空。
那個自稱琉璃的存在,就這樣與我隔水相望,無聲懸浮著。她周身散發著一種溫潤如玉、卻又浩瀚如星河的奇異輝光,將周遭流動的墨藍水波都染上了一層朦朧的月白色。目光相觸的瞬間,一種源于血脈靈魂最深處的共振,混合著絕對的壓迫與難以言喻的親密,讓我心神劇震。
她唇角輕輕彎起一個難以捉摸的弧度,既非嘲諷,也非純粹的善意,倒像是歷經萬古孤寂后終于得見同類的微哂。素白廣袖如同水母的輕紗般在水中緩緩拂過——就在這拂動之間,腳下墨藍的水流無聲地匯聚、抬升、凝結!眨眼間,竟形成了一方由流動水光雕琢而成的剔透茶幾和兩張相對的座椅,樣式、氣息,竟與未濟曾擁有的那副分毫不差,連木材紋路都仿若天成!
水波微漾,她優雅端坐于我對面。袖口中滑落一只玲瓏剔透、仿佛整塊寒玉自然凝結而成的茶壺,幾片閃爍著微弱星辰的奇異葉片從她指尖飄落壺中。無需水火,壺中藍墨色的水體瞬間沸騰,蒸騰起裊裊淡金與淺藍交織的霧氣。她執壺,玉腕微傾,一道清冽如同初雪融化、又帶著濃郁時空氣息的茶湯,無聲地注滿了懸停在我面前那只由凝固水波形成的冰藍茶盞。
她將另一只同樣剔透的茶盞捧起,目光透過蒸騰的奇異霧靄深深凝視著我,那眼神仿佛能洞穿靈魂所有偽裝,帶著洞察一切的悲憫和不容置疑的威儀:“你是第三十六個承載‘游離’之名、行于宿命之路的人,”她的聲音清澈如水滴擊玉,卻又蘊含著星辰的重量,“卻是自封印以來,唯一一個有能力、有契機,見到我這縷殘存本識的。”她雙手將茶盞遞向水面中央的虛無之處,那茶盞卻仿佛被無形的引力牽引,輕巧地滑至我面前。
“但見到我,”她的目光從我身上緩緩移開,投向更遠處永恒的墨藍虛空,語氣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絲如流沙般難以握緊的飄渺,“絕非吉兆。”
于是,在這片被封印隔絕于天地之外、唯有水光流轉無聲作伴的秘境,她娓娓道來。
她是琉璃,無極琉璃塔的靈魂核心所化的至高靈識。那并非簡單的器靈,而是熔煉了億萬載星辰運轉、天地初辟時一點元始光明的意志結晶。卻在某一個不知名的節點,被一股超乎想象的、幾乎等同于天地規則本源的恐怖力量,硬生生地從她那誕生與依存的琉璃塔之軀中剝離、抽離!這股力量不僅撕裂了她的本源根基,更是將她的意志核心,徹底打入了這片與無極琉璃塔失去所有聯系的、連她自己都無法感知定位的虛空囚籠!
“更諷刺的是,”琉璃修長冰冷的指尖輕輕摩挲著玉色茶盞光滑的邊緣,平靜無波的語氣下,是令人窒息的悲涼,“每過百年一輪回,我的靈識之力,便會像這杯中之水一般,被某種無法抗拒的規則所‘汲取’。如退潮的海水,無聲無息地消散……”她看著茶盞中升騰的淡金色霧氣,仿佛在看自己流逝的生命,“而后,在某個被遺忘的縫隙,那股力量又如同‘借出’一般,將被稀釋過的、沾染了不知名氣息的能量‘歸還’于我這殘識。”她的笑容帶著星辰崩滅般的倦怠,“周而復始,如同……呼吸之于芻狗,非其所愿,非其所求。”
“可每一次‘歸還’,都像是在加深一道無形的枷鎖烙印。”她的聲音陡然轉冷,指尖不自覺地掐緊了杯沿,“直至今日……你喚醒了這方沉寂的虛空……你我得以相見……”
她抬起眼眸,那雙仿佛蘊含著坍縮星系的眸子里,倒映出我此刻帶著金色蓍草紋的面孔,那目光沉重得如同萬古寒鐵:“此相見即永訣的預兆。這意味著——”她一字一句,每一個音節都敲打在虛空的核心,激起冰冷的漣漪,“我那被不斷循環、早已稀釋侵染的‘存在’,終于耗盡支撐的底線。我這縷流落在外的殘識即將徹底崩解……而你,將是那個即將在某個節點、被那無形大手重新‘塑造’并最終塞進琉璃塔內,成為其‘新魂’的存在!”
玉盞在她手中無聲崩裂成點點熒光消散在水中。她并未看向那消失的玉片,而是徑直望向我身后那片似乎吞噬一切的墨藍虛空深處,仿佛能穿透無盡時空的阻隔,直視那幕后的操盤者:
“至于那藏于云外、不惜織就這億萬載宏大迷局,玩弄輪回,豢養我軀,最終目的……”她冷冽的聲音如同最后的斷冰切玉,“昭然若揭!他想要的,是徹底掌控那至高無上的——天道權柄!將這浩瀚寰宇,收束于他一掌翻覆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