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理智即將徹底沉淪的剎那,胎記驟然灼熱如烙鐵,一陣清鈴聲自混沌中撕開縫隙。未濟的聲音在耳畔炸響,帶著山澗清泉般的清冽:“你好像還沒數(shù)到三......“
世界墜入黑暗前最后一瞬,我嗅到了母樹大紅袍的茶香,那是未濟專屬的氣息,蘭花香混著朽木的味道穿透夢境。我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仿佛又握住了蓍草筆。
“轟——“
震顫靈魂的巨響將我從深淵拽回。我猛然睜開雙眼,瞳孔尚未適應(yīng)光線,入目皆是塵埃在光柱中翻涌。灰袍人的輪廓在煙塵中若隱若現(xiàn),像一幅未干的水墨畫,他每步踏出,空氣便泛起細碎的金色漣漪。
我仰起頭,看見他眉間凝著霜雪般的寒意,卻在對上我視線時化開春水。這矛盾的觸感讓我想起蓍草筆劃過掌心的痛,原來最鋒利的東西裹著糖衣時,會甜得讓人落淚。
“未濟...“我呢喃著,卻不知自己是否出聲,眼前的人像是幻覺,那么的不真實,卻在他指尖觸碰到我臉頰時,我笑了。隨著心中的那份安穩(wěn)感升起,我像折翼的鶴鳥頹然向他懷中墜去,伴隨著他腰間的八角鈴鐺輕輕響起而沉睡。
這一覺睡得支離破碎,噩夢如附骨之疽般糾纏不休。迷霧般的夢境里,軍帳中的八個人如影隨形,他們獰笑著,聲嘶力竭地喊著“陷阱!陷阱!“,腳步雜亂卻又步步緊逼,在密林間瘋狂追逐著我。我慌不擇路地狂奔,身后他們的笑聲如鬼魅般縈繞,揮之不去。
不知跑了多久,我被逼至懸崖邊緣,腳下碎石簌簌滾落萬丈深淵。棄童陰沉著臉出現(xiàn)在身后,她的面容籠罩在詭異的光影中,身后墟燼虺巨大的腦袋緩緩探出,猩紅的蛇信在她耳邊輕輕吐動,發(fā)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陷阱!陷阱!“一人一蛇同聲嘶吼,那聲音鉆進我的耳膜,直擊靈魂深處。
驚恐之下,我閉眼一頭沖向另一側(cè)山壁。身后的聲音戛然而止時,我試探著睜眼,卻發(fā)現(xiàn)自己置身于無邊無際的白霧之中。我瘋狂地揮舞雙手,試圖驅(qū)散眼前的迷霧,卻突然被一只油膩的大手牢牢握住。
“陷阱!陷阱!“村長的邪惡笑聲在耳邊炸響,他那張布滿橫肉的臉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淫邪的目光如毒蛇般纏繞著我。我拼命掙扎,猛地抓起蓍草筆,用盡全身力氣刺入他那只肥厚的手掌。村長吃痛松手,卻依然保持著那令人作嘔的笑容,那笑容如同一張扭曲的面具,鑲嵌在他那張滿是橫肉的臉上。
我踉蹌地朝迷霧深處逃去,耳邊只聽到自己驚慌失措的喘息聲。四周靜得可怕,仿佛整個世界都屏住了呼吸,只剩下我的心跳聲在耳邊回蕩。
突然,一陣有規(guī)律的水滴聲穿透死寂,在這死一般的沉默中顯得格外清晰。那聲音如同一只無形的手,牽著我的腳步向前。我膽戰(zhàn)心驚地循聲而去,漸明的黑影輪廓在迷霧中若隱若現(xiàn),每走近一步,心中既興奮又擔(dān)憂。
腳步越來越快,眼淚不由自主地奪眶而出。終于,在一片血泊之中,我看到了那令人心碎的畫面——
白爍被牢牢地釘在十字架上,鐵鏈深深嵌入他的血肉,胸口插著一把軍用匕首。那水滴聲,正是從匕首上滴落的鮮血發(fā)出的沉悶聲響。周圍是一片汪汪的血水,如同赤色的眼淚,映出白爍慘白如紙、毫無生機的面孔。
“啊——“
一聲凄厲的尖叫從我喉嚨深處迸發(fā),我雙腿一軟,抱頭跪倒在血水之中。頭顱仿佛被重錘擊中,劇痛如潮水般涌來。這瘋痞的夢境幾乎要將我的意識徹底摧毀。
“游離!醒醒!游離!快醒醒......“
劇烈搖晃將我從噩夢中剝離。我猛地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藍蘇蘇那寫滿焦慮的臉。她微微蹙著眉,一頭秀發(fā)有些凌亂地散落在肩頭,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金瘡藥那獨特的澀味。此刻,她正輕輕抹去我面頰上的淚痕,動作雖顯笨拙,卻透著一絲關(guān)切。
“怎么是你?“我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的疑問撞進她驟然瞪大的吊梢眼里。
藍蘇蘇沒好氣地瞪了我一眼,伸出手輕柔地推了我一把我,嗔怪道:“什么叫是我?不是我還能是誰?!要不是老娘拼命從蜮鯰手里把你救出,你不僅貞操難保,恐怕小命都得丟上半條。在廣州那會兒不是挺能耐的嘛!打面具人時的果斷勇猛呢?怎么?現(xiàn)在半只蠱蟲就把你嚇成這副模樣了?嘖嘖嘖,說真的,你到底是哪來的勇氣闖進藍家這片是非之地的?“
我緩緩從草堆里坐起身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藍蘇蘇的吐槽。此時,我的腦袋沉重空白,根本無心去思考她所說的內(nèi)容。身體的酸痛感如潮水般向我涌來,每一個受傷的部位都傳來鉆心的疼痛,這些傷口全被藍蘇蘇用那蹩腳的包扎手法捆得厚且雜亂。
我忍不住蜷縮起身子,緊緊裹住她那件藍景披風(fēng),目光呆滯地望著篝火。那跳躍的火苗,映照著我此刻復(fù)雜的心境。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感,如煙霧般在我心間彌漫開來。為何出現(xiàn)在我身邊的人是藍蘇蘇?而不是未濟?
明明一切那么的真實,每一個細節(jié)都仿佛刻在了我的腦海里。未濟的氣息、溫度,那種只屬于他的獨特溫存感,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可為何這一切竟只是一場夢?難道只是我的一場奢望?
“喂!回神了!“
藍蘇蘇突然湊近,溫?zé)岬暮粑p輕拂過我的耳畔。她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見我依舊沉默不語,便又朝我靠近了些。此時,手中松明子突然“啪嗒“一聲爆開火星,照亮了她略帶柔和的臉龐。她的聲音也放輕了些:“你……你從小沒經(jīng)歷過這些,害怕也是正常的。說實話,當(dāng)時我被困在這里的時候,也被嚇得不輕。這群老不死的,竟然在山下養(yǎng)了蜮鯰!你知道什么是蜮鯰嗎?它可是一種能無限瘋長的肉食性魚,仿佛永遠不知滿足,一直吃一直長。所到之處,生靈涂炭,一片荒蕪。藍家曾派人絞殺過一次,本以為能將其徹底消滅,沒想到竟發(fā)現(xiàn)了蜮鯰妖。這成為妖的蜮鯰,更是可怕得超乎想象。它喜歡用蠱蟲控制村民,把他們當(dāng)作引誘外鄉(xiāng)人的誘餌,或是將其奉為神明,以此來滿足自己的私欲。“
她的目光落在遠處的黑暗中,聲音也變得低沉起來:“就拿這村的村長來說,其實就是一頭老蜮鯰妖。它身上有我娘留下的藍雪紋,本應(yīng)是對它的一種制約,可惜啊,這符文如今卻沒了作用。也不知道是哪個老不死的,竟給它解開了咒。對了,你見過天一湖的那條大魚吧?那可不是什么青鱸,而是蜮鯰的幼崽。等這幼崽長大,個頭比青麟山還要高。如今,這十里八鄉(xiāng)到底有多少蜮鯰幼崽,還是個未知數(shù)。要是它們流落到外面,嘖嘖嘖,河里的魚可就徹底遭殃了。幸虧咱倆在一個村遇見,要是在我跟你……“
藍蘇蘇見我依舊毫無反應(yīng),不禁有些著急。她伸手晃了晃我的胳膊,嗔怪道:“喂!我說了這么多,你好歹有點兒反應(yīng)啊!事情都已經(jīng)發(fā)生了,你總要面對吧?起碼沒出現(xiàn)最壞的結(jié)果,坐在這里悶聲不吭,可不像你的風(fēng)格啊!“
我依舊緊閉雙唇,像被無形的枷鎖鎖住喉嚨,竭力控制仍在輕微顫抖身體,不讓藍蘇蘇發(fā)現(xiàn)。每一寸肌膚都泛起寒意,冷汗浸透了身上的披風(fēng)。那些在黑暗里張牙舞爪的魚影、熔化變形的人臉、在血肉中鉆行的蠱蟲,此刻化作細密的針尖,在神經(jīng)末梢反復(fù)穿刺。
我突然扭頭看向藍蘇蘇。她眼底的焦灼在火光里明明滅滅,清澈瞳孔倒映著我蜷縮求生的狼狽模樣。這個認知如把冰錐刺進心臟——萬一連她都是幻覺呢?
記憶突然裂開縫隙。
“游離小朋友,每次見面,你都是這么的狼狽呢?“灰袍翻涌,那人負手而立,腰間八角鈴鐺幽藍閃爍,在黑暗中碎作滿天星斗。
原來那種令人齒冷的譏誚聲,在某個被遺忘的深夜,竟和著血腥氣滲進骨血。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嘗到鐵銹味——多么可笑,那個總讓我想扇飛他黑大框眼鏡的混蛋,此刻卻成了我瀕死時唯一想抓住的浮木。此刻我才驚覺,那些厭惡他的傲骨,原是為他而生。
我突然笑了,笑得很凄涼蒼白。
“你莫不是瘋了?“溫?zé)岬氖终仆蝗晃孀∥业淖臁K{蘇蘇的手指蜷進我下唇的傷口里,我嘗到咸腥混著曼陀羅脂粉的氣息。她另一只手死死扣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骼:“那老蜮鯰還在找我們,再被抓回去,咱倆真要交代在這兒了!“
我反而收緊抱著她的手臂。溫?zé)岬难樦菩牡募y路蜿蜒,在她月白衣袖上綻開暗紅的血花。那些壓抑至深的嗚咽終于沖破喉管,帶著哭腔的悶聲顫抖,情緒逐漸奔潰:“藍蘇蘇,我的心好痛,好痛……“
原來痛到極致時,連記憶都是痛的
這痛楚像是從靈魂深處撕扯出來的。不是皮膚綻裂的傷口之痛,而是某種更晦澀、更銘心刻骨的疼痛。像是被剜去了心臟的一角,只留下一個觸目驚心的窟窿,冷風(fēng)呼嘯著灌進來。
那人冷硬的輪廓像是很久之前就在記憶中存在過,是我忘了,忘了好久好久,久到我感覺自己活了好多個世紀(jì),卻把這份感情封藏在隱秘的犄角旮旯里。我分不清是恨還是愛,分不清瀕臨崩潰時的期盼從何而來,為什么滿心滿眼都是那個不該被期盼的人——這個問題讓我無比鉆心的的痛
他是誰?我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