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融街，宏圖大廈32層。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永遠無法消散的混合氣味。那是中央空調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吹出的、帶著塵螨氣息的陳腐冷風，混合著打印機墨粉的化學芬芳，以及被循環加熱了無數次的、廉價速溶咖啡的酸澀焦香。這股味道，是城市精英階層囚籠的獨特標志。

時間，下午三點一刻。一天中人體血糖和意志力最低谷的時刻，被金融圈戲稱為“魔鬼時間”。

周圍的空氣仿佛都變得粘稠，鍵盤的敲擊聲也失去了上午的清脆，變得稀疏而沉悶。

但在這一片倦怠的海洋中，有一片小小的孤島依舊在高速運轉。

林逸軒的十指在鍵盤上跳躍，快得幾乎出現了殘影。他的背挺得筆直，與那張號稱“人體工學設計”卻早已被無數個加班夜晚壓得吱呀作響的辦公椅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屏幕上那份名為《南方科技城項目投資風險評估報告V3.7》的文件上。

屏幕上，紅綠交錯的K線圖、密密麻麻的財務數據、以及由他親手構建的、包含數十個變量的復雜風險模型，構成了一個外人看來如同天書的數字迷宮。而他，是這座迷宮里唯一清醒的建造者與漫游者。

“噗嗤……”

一聲刻意放大的、充滿炫耀意味的笑聲，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沉悶的池水。是鄰座的陳浩。

他正將手機攝像頭對準自己，屏幕上是一個美顏過度的網紅臉。“娜娜，寶貝，你看我這塊表怎么樣？”他將手腕夸張地湊到屏幕前，那是一塊在辦公室慘白的燈光下，依舊能閃爍出刺目“金錢”光芒的百達翡麗。

“剛托人從瑞士帶回來的，全球限量500塊，不貴，也就368萬吧?！?

視頻那頭的女孩，立刻發出了教科書般精準的、混合著驚訝與崇拜的尖叫。

林逸軒的眼皮甚至沒有抬一下，手指的敲擊節奏也未曾錯亂分毫。但當“368萬”這個數字鉆進耳朵時，他的指尖在鍵盤上出現了一個零點一秒的停頓。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屏幕一角自己整理的城市宏觀經濟數據表。

一個有趣的算式在腦中自動生成：368萬，除以本市去年的人均可支配收入7.55萬，結果約等于48.7。一個普通人不吃不喝，需要工作將近半個世紀。

而這塊表的佩戴者，陳浩，入職兩年，至今無法獨立完成一份最基礎的杜邦分析，甚至在上次的報告里，將市盈率和市凈率的適用場景都搞混了。

他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比K線圖的下行曲線還要冰冷的弧度，隨即迅速隱去。他將這股由荒謬感催生的冰冷，重新化為指尖的動力，鍵盤敲擊的速度反而更快了。這些冰冷的數字沒有表情，不會說謊，是他對抗這個荒謬世界唯一的盾牌，也是他僅剩的、卑微的驕傲。

“小林！”

一個油膩、沉悶，仿佛被尼古丁和脂肪浸泡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上位者的命令感。

是項目總監，王傳宇。

林逸軒的身體在一瞬間出現了零點幾秒的僵硬，背部的肌肉下意識地繃緊，仿佛是草食動物聽到了捕食者的腳步聲。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壓下心中本能的厭惡，轉過那張吱呀作響的椅子。

當他面向王傳宇時，臉上已經掛上了一副標準的、毫無破綻的、被稱為“職業性微笑”的面具。

“王總?！?

王傳宇肥碩的身體，像一堵移動的肉山，擠過了本就狹窄的工位過道。他身上那股濃郁的、試圖掩蓋汗臭的古龍水味，混合著劣質煙草的焦油氣息，如同一片無形的領域，瞬間將林逸軒籠罩。

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林逸軒的屏幕，那雙因為常年飲酒而顯得有些渾濁的眼睛，瞇成了一個“川”字。

“報告，怎么樣了？”

“快好了，王總?！绷忠蒈幍恼Z氣平靜無波，“根據目前的模型測算，基于項目方提供的營收預期和我們獨立調研的行業數據，這個‘南方項目’的潛在風險評級為B-，屬于中度風險。我個人建議，在進行下一輪盡職調查前，我們需要求對方補充……”

“停，停停停！”王傳宇不耐煩地揮了揮他那肥厚的手掌，打斷了林逸軒的匯報?！坝质秋L險，又是建議！我問你，我是讓你來找問題的，還是讓你來解決問題的？”

典型的邏輯謬誤。林逸軒的思維在瞬間給出了判斷，他混淆了“風險評估”（我的工作）與“風險管理”（他的職責）的邊界。相當于指責MRI機器為什么只找出腫瘤，而不直接動手術。

這番分析如電光石火般在腦中閃過，他的臉上卻依舊保持著恭順，只是微微欠身：“王總，我的意思是……”

“我不要你的意思！我要的是前景！是亮點！是那些能讓董事會里那幫只認錢的老頭子們，一聽就兩眼放光，就愿意掏錢的東西！”王傳宇的聲音陡然拔高，他用粗壯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戳了戳林逸軒的屏幕，留下一塊油膩的指紋。

“你看看你這些數據，這個曲線，這個評估結果，太‘悲觀’了！懂嗎？悲觀！我要的是樂觀！”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最后兩個字，“改掉！全部給我改掉！”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原本稀疏的鍵盤聲也消失了。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但又都默契地將頭埋得更低，假裝自己是辦公室里的一盆綠植。

一股熱血，夾雜著屈辱，猛地沖上林逸軒的臉頰。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耳根在發燙。他握緊了鼠標，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發出細微的“咯咯”聲。

“王總，這些數據都是基于公開財報和我們花了一個月時間，跑了三個城市才拿到的一手信息分析得出的。如果強行篡改核心參數，整個模型的預測結果都會失真，這不僅是造假，后期的盡職調查一旦發現，我們整個部門都會……”

“你是在教我做事？！”王傳宇的聲音陡然變成了低吼，唾沫星子都快噴到了林逸軒的臉上。“你的工作，是為我的決策提供數據支持！我要它樂觀，它就必須樂觀！你只需要讓這些數字，看起來像是能支持我的結論就行了！聽明白了沒有？！”

壓迫感，如同實質般沉重，擠壓著這片小小的工位。

林逸軒迎著王傳宇那雙寫滿“不容置喙”的眼睛，在那雙眼睛里，他看到了自己的倒影——渺小，無力，像一只隨時可以被碾死的螞蟻。

對視持續了三秒。

三秒后，林逸軒緩緩垂下了眼簾，將所有的情緒、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憤怒，都悉數藏進了那片被睫毛投下的陰影里。

“……明白了，王總。”

在他垂下眼簾的那一刻，一個冰冷而清晰的念頭，在羞辱的灰燼中成型。他要的不是報告，是一把用來騙人的槍。而我，就是那個負責把槍擦亮，并親手刻上自己名字的倒霉蛋。行，你要“樂觀”，我就給你最極致的樂觀。

王傳宇見他服軟，滿意地哼了一聲，像一只打贏了的臃腫公雞，扭著肥胖的身軀，帶著勝利者的氣場離開了。

林逸軒深吸一口氣，試圖平復胸中的翻涌，吸入的卻是那股令人作嘔的、混合著煙草和廉價香水的余味。他沒有立即動手修改，而是轉過身，面對著自己的電腦，神情恢復了一種異樣的平靜。

他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動作一絲不茍。他將這份V3.7版本的報告，連同所有的原始數據、分析過程、以及引用信源，一絲不茍地打包，壓縮。他看著屏幕上藍色的進度條緩慢而堅定地走完。

然后，他為這個壓縮包設置了一組包含24位字母、數字和特殊符號的復雜密碼，將其命名為——“墓碑”。

他想，每一個被篡改的參數，每一行被美化的結論，都將是這座墓碑上的一行銘文。王總，希望這顆“樂觀”的子彈，在未來射穿你自己的腦袋時，你還能笑得出來。

做完這一切，他將“墓碑”上傳到了自己的私人云盤。

他才開始動手，像一個技藝精湛的、沒有感情的工匠，將一朵劇毒的、帶刺的玫瑰，精心修剪、包裝，偽裝成董事會最喜歡的那種，嬌艷欲滴、前途無量的模樣。

夜色如墨，將金融街的鋼鐵森林吞噬。辦公室的人早已走光，只剩下他頭頂一盞慘白的燈。

發出了最后一封郵件，標題是：《南方項目風險評估報告（最終版）》。林逸軒靠在椅背上，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亮起，是行政部門的內線電話。

他接起，一個冰冷、公式化的女聲傳來：“林逸軒嗎？通知你一下，你被解雇了。明天上午十點，來人事部辦理離職手續?！?

嘟……嘟……嘟……

電話被干脆地掛斷。

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卸磨殺驢，兔死狗烹，這向來是王傳宇最熟練的劇本。這份報告交上去，他這個唯一的、知道真相的執行者，自然就成了最大的風險和污點。

巨大的疲憊和尖銳的屈辱感，如同一股冰冷的海嘯，瞬間將他淹沒。林逸軒靠在椅子上，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天旋地轉。他盯著電腦屏幕上自己倒映出的那張蒼白、麻木、寫滿了失敗的臉，一股錐心刺骨的劇痛，毫無征兆地從大腦最深處猛地爆發出來！

嗡——！

仿佛有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進了他的太陽穴，高頻的耳鳴聲瞬間屏蔽了外界的一切聲音。他想站起來，卻發現四肢完全不聽使喚。視線開始急劇模糊，眼前的辦公桌、電腦、水杯，所有物體的邊緣都開始扭曲、融化，像被投入火中的蠟像。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扶住面前的桌子，穩住自己即將傾倒的身體。

指尖，觸碰到了冰冷的、帶著塑料質感的桌面。

就在那一瞬間！

一個無比清晰、無比真實的陌生畫面，如同閃電般撕裂了他的意識——

【一位穿著藍色工作服的清潔阿姨，正拿著一塊濕漉漉的抹布，哼著不成調的家鄉小曲，用力地擦拭著他面前的這張桌子。他能聞到抹布上消毒水的味道，能感覺到阿姨手上的力道，甚至能聽到她因為勞累而發出的、細微的喘息聲……】

這是……什么？幻覺？

還沒等他從這詭異的體驗中回過神來，一股更強烈的、仿佛要將他的靈魂都吸進去的眩暈感襲來。林逸軒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意識，身體像一灘爛泥，無力地從椅子上滑落到冰冷堅硬的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