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一道頎長的身影立在廊柱旁。沈敘不知已經站了多久，此刻正饒有興味地看著那塊“西域牡丹”的木牌。

“愛妃對園藝也有研究？”

陸婠婠“撲通”跪進剛挖好的土坑里：“臣妾、臣妾是在……”

“是在為朕分憂。”沈敘緩步走近，靴尖抵著她裙擺上的泥印，“御菜園的管事說，東南角那兩壟蜜薯……”

“是野貓刨的！”她脫口而出。

天子低笑出聲，彎腰拾起她掉落的銀簽子——正是白日里用來烤紅薯的那根。

“明日申時。”他將銀簽子插回她發間，“帶你去個好地方。”

夜風吹散浮云，露出滿天星子。陸婠婠望著天子遠去的背影，突然想起那本被翻到“糖醋排骨”那頁的雙面書，還大咧咧地攤在御書房的案幾上。

申時的御花園靜得出奇。

陸婠婠蹲在花圃邊，盯著自己偷偷種下的“西域牡丹”。又看了看旁邊宮里的紅薯苗苗，紫紅色的薯苗已經冒出了嫩芽，在陽光下舒展著葉片。她伸手戳了戳松軟的泥土，心里盤算著再過多久才能挖出來烤了——

“在看什么？”

低沉的嗓音在身后響起，驚得她差點一屁股坐進花圃里。

沈敘不知何時站在了她身后，今日未著龍袍，只穿了件靛青色的常服，腰間懸著塊羊脂玉佩。他手里把玩著一把銀質小刀，刀刃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陸婠婠慌忙起身行禮：“皇上……”

“免了。”沈敘用刀尖指了指她裙擺上的泥印，“朕帶你去個地方。”

陸婠婠本以為天子口中的“好地方”是御菜園，或是某處僻靜的涼亭。

她萬萬沒想到，是御馬監后面的荒地。

“這……”她站在一片雜草叢生的空地上，茫然地眨了眨眼。

沈敘撩起衣擺蹲下身，銀刀“唰”地插入泥土：“西域蜜薯喜沙壤，御菜園的土太黏。”他翻出一塊褐色的根莖，“這里從前是練箭場，地下多是碎石，正好。”

陸婠婠愣在原地。

天子親自教她種紅薯？

這不對勁。

她警惕地盯著沈敘的側臉——劍眉星目，鼻梁高挺，下頜線條如刀削般鋒利。這樣一張臉，本該是薄情寡恩的帝王相，可此刻他專注挖土的樣子，竟像個田間老農。

“愣著做什么？”沈敘頭也不抬，“你不是要學？”

陸婠婠慢吞吞地蹲下，接過他遞來的銀刀。刀刃觸到泥土的瞬間，她忽然福至心靈——

皇上是在試探她。

“臣妾愚鈍。”她故意笨拙地刨著土，讓刀尖在石頭上磕出清脆的聲響，“這、這樣對嗎？”

沈敘瞥了眼她刨出的歪歪扭扭的土坑，忽然伸手覆在她手背上：“手腕用力。”

溫熱的觸感讓陸婠婠渾身一僵。天子的手掌寬大，指腹有常年握筆留下的薄繭，此刻正不容抗拒地帶著她的動作。銀刀利落地劃開泥土，露出底下疏松的沙壤。

“西域蜜薯三月下種，六月收成。”他的呼吸拂過她耳畔，“若照料得當，一株能結五六斤。”

陸婠婠盯著兩人交疊的手，心跳如擂。

這不是調情。

是警告。

天子在告訴她——她的那點小把戲，他看得一清二楚。

“皇、皇上博學……”她干笑著想抽回手，卻被握得更緊。

沈敘忽然湊近，近到她能數清他的睫毛：“陸婠婠，你知道欺君之罪怎么判嗎？”

晚風拂過荒地，掀起兩人的衣角。

陸婠婠后背沁出一層冷汗，但面上仍保持著懵懂的表情：“臣妾不懂皇上的意思……”

“是嗎？”沈敘松開她，從懷中取出那本藍皮冊子，“‘糖醋排骨’旁邊這句‘皇上近日脾氣暴躁，恐是肝火旺’，也是無意寫的？”

陸婠婠的指尖掐進掌心。

她當然記得這句話。前世沈敘在秋獵時曾因兵部奏折發怒，杖責了三個官員。她在菜譜旁隨手記下，本是為了提醒自己避開雷區。

“臣妾、臣妾是聽太醫說的！”

“太醫？”沈敘輕笑一聲，“太醫院上月才報過朕的脈案，肝經通暢，何來火旺？”

完了。

陸婠婠閉上眼，等著雷霆震怒降臨。

然而預想中的呵斥并未到來。沈敘只是將那本冊子塞回她手中，語氣平靜得可怕：

“明日午時，御書房。”

“帶著你的真本事來。”

御書房內，檀香裊裊。

陸婠婠端著一盤剛出鍋的糖醋排骨，戰戰兢兢地站在御案前。排骨色澤紅亮，醬汁濃稠，酸甜的香氣在御書房內彌漫，甚至蓋過了沉水香的氣息。

沈敘放下朱筆，抬眸看她：“這就是你的‘真本事’？”

“回皇上，”陸婠婠硬著頭皮道，“臣妾確實只會這些……”

沈敘沒說話，只是拿起銀箸，夾了一塊排骨。他慢條斯理地咬了一口，酸甜的醬汁沾在唇上，襯得那張冷峻的臉莫名多了幾分煙火氣。

“火候不錯。”他淡淡道，“但糖放多了。”

陸婠婠一愣。

——他竟然真的在認真點評她的菜？

沈敘放下筷子，從案幾上抽出一本奏折，隨手翻開：“兵部遞上來的折子，說你父親近日在查北疆軍糧貪腐案。”

陸婠婠心頭一緊。

果然，還是繞回正題了。

“朕記得，你父親年輕時曾在北疆待過三年。”沈敘指尖輕敲奏折，“對軍糧調配，應當很熟悉。”

陸婠婠低著頭，不敢接話。

沈敘忽然話鋒一轉：“你可知，北疆的將士吃什么？”

“啊？”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干餅、腌菜，偶爾有肉干。”沈敘語氣平靜，“若遇大雪封路，連這些都沒有。”

陸婠婠隱約猜到了他的意思，但仍不敢貿然開口。

沈敘站起身，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陸婠婠，朕給你一個機會。”

“若你能在半月內，改良出一種易儲存、能飽腹、且味道尚可的軍糧——”他微微俯身，聲音低沉，“朕便不追究你欺君之罪。”

陸婠婠睜大眼睛。

所以！他繞了這么大一圈，就是為了讓她改良軍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