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液入喉，如一線火流直貫而下，都說好酒不上頭，可孫朗那點酒量實在堪憂，一杯下肚便已面紅耳赤，眼神飄忽。恰在此時，王舒端著最后兩道菜從廚房走出，眾人連忙七手八腳接過，簇擁著今日的大廚入席。

“來來來，都嘗嘗我的手藝！“王舒人未至聲先到，“清燉羊排，煮好切塊的羊排撈出來了，旁邊備著孜然面、小茴香和胡椒鹽，愛吃什么口味自己調。這鯽魚湯是先煎后燉的，魚是今早現殺的，瞧這湯色多白。“

她目光掃過餐桌，不由笑道：“喲，你們三個大老爺們酒都喝一輪了，怎么光嗑花生米啊？跟我客氣啥？快動筷子！“

“這不是等您嘛，主廚不到我們哪敢造次。“眾人雖已小酌，卻因王舒要照顧孩子不便飲酒早有約定。此刻見她落座，這才放開手腳大快朵頤。

孫朗夾了片醬牛肉，忽然想起什么：“王姐，怎么沒見大寶二寶？“

這出租屋統共三四十平，一室一廳的格局盡收眼底。王舒聞言笑道：“倆孩子早吃過了，我托親戚幫忙照看半天。等咱們吃完，下午再去接回來。不然一群大人吃飯，孩子在旁邊鬧騰，哪能吃得安生？“

結過婚、生過孩子的女人，骨子里就透著一股沉穩大氣。王舒雖不到三十歲，言行舉止間卻總讓孫朗恍惚覺得，像是在和自己母親對話。她放下筷子，端起茶杯，鄭重地朝孫朗舉杯：“小孫，雖說現在都知道咱倆同歲，可我還是習慣叫你小孫，你也依舊喊我王姐。這杯茶，姐姐敬你，真心謝謝你。“

這稱呼的誤會說來有趣。當初孫朗初到夜市擺攤，見王舒帶著兩個孩子，皮膚曬得黝黑，張口就喊“大姐“。后來雖知兩人同齡，這稱呼卻像生了根似的，誰都沒再改口。

“王姐，您這話說的，“孫朗連忙舉杯，“我剛來夜市那會兒，您幫我占攤位、教我怎么擺貨，這些我都記著呢。該是我謝您才對。“他至今感念那段日子——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若非王舒當初指點迷津，他不知還要在夜市摸爬滾打多久。

提起往事，王舒眼角泛起微光：“誰能想到呢？當初隨手幫個小忙，竟換來這么大福報。“她自嘲地笑了笑，“我這樣要文化沒文化，要模樣沒模樣，還拖著兩個孩子的女人，連自己丈夫都嫌累贅。可你居然愿意拉我合伙做生意。我就能干點拆罐頭、分貨的粗活，誰都能替代的活兒，你卻真把我當合伙人待。“

王舒說到動情處，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眾人見狀連忙七嘴八舌地安慰起來。

“小王啊，你這話說的，“老李頭拍著胸脯道，“我老李不也是靠力氣吃飯？有啥高低貴賤的。“

“就是，“旁邊人接話，“活總得有人干，你干了活拿錢，天經地義的事，謝啥謝！“

孫朗更是動容：“王姐，飲水思源，要不是你當初幫我，哪有今天的我？“

眾人的話讓王舒破涕為笑。她擦了擦眼角，認真道：“自家人知自家事。小孫，我謝你不是因為賺了錢，是謝你給了我這份能在家里干的活計。“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以前我早出晚歸，兩個孩子那么小，天天自己在家...我這當媽的，心里跟刀絞似的。可不干活又能怎么辦？“

她望向孫朗的眼神滿是感激：“現在好了，在家就能干活。孩子放學能見到媽媽，我也能給他們做口熱乎飯。你說，我該不該謝你？“說著就要去拿白酒，被眾人連忙攔下。

誰能想到，這一門小生意，竟讓四個人的生活都煥發了光彩。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除了王舒一直沒有喝酒以外，三個男人都難免有些上頭，酒精隨著血液奔騰，眾人的嘴巴也不由得大了起來。

錢胖子左手一口酒，右手一根煙，吧唧兩口菜，目光迷離，眼神微醺：“我說諸位，你們不能都趕著孫哥謝謝啊，我這也有功勞啊，孫哥供的貨，不是都靠我賣出去的不是，這要是放在公司里，我高低算個銷冠不是，我今天就給自己邀邀功，你們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又快又好的把咱們的東西，給賣出去的嗎。”

男人喝多了還能干什么，當然是吹牛比了，酒桌上要是不吹牛筆，這酒豈不是白喝了，酒桌上的眾人聞弦而知雅意，紛紛讓錢胖子一定要說一說，因為錢胖子也沒說錯，酒桌上的眾人也確實好奇這個事情。

到了今天，在四人合伙的團隊徹底成型以后，團隊里的四人實際上是有很明確的分工的，孫朗負責供貨，王舒負責拆裝，老李頭負責運送，錢胖子負責銷售。

但為了團隊的和諧，四人的團隊中一直有兩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不打聽孫朗的貨到底是從哪來的，不詢問錢胖子拿了貨到底是怎么賣掉的。

這是因為這兩個問題都很敏感，如果打聽孫朗的貨源，難免會讓人聯想你是不是想要另起爐灶單干，而如果問錢胖子的銷售渠道，也難免會讓對方認為你是不是想要踢掉他。

但今天錢胖子既然主動提起，那大家也就沒了顧忌。看眾人都表現的非常好奇，錢胖子滿意的開了口：“我的法子，說白了，也不稀奇，無非是一招，欲蓋彌彰罷了。

錢胖子瞇著醉眼，手指有節奏地敲著酒杯：“那天我點破孫哥想給攤主們供貨的事后，表面上約好第二天早上和孫哥談合作，實際上...“他嘿嘿一笑，露出幾分狡黠，“就在那晚，我偷偷把整條街的攤主都召集起來，攛掇他們結盟抵制孫哥的罐頭。“

孫朗聞言一怔，酒杯懸在半空。他萬萬沒想到，這個看似憨厚的胖子背地里竟有如此算計。

“第二天晚上，“錢胖子夾了粒花生米丟進嘴里，慢條斯理地繼續道，“我把孫哥的罐頭拆了當鹵貨賣。價格直接砍半，生意火爆得不像話。“他模仿著當時困惑的同行，“他們都跑來打聽，我就裝模作樣地說要轉行清庫存。“

說到這里，他故意停頓，環視眾人。老李頭已經放下筷子，王舒也推了推眼鏡，顯然都被這故事吸引。

“三四天后，“錢胖子壓低聲音，像在講述一個陰謀，“我在每個垃圾桶都扔幾個空罐頭盒。那時候孫哥已經不在夜市露面，這些突然出現的罐頭盒...“他意味深長地眨眨眼，“再加上我死活不承認用了孫哥的貨，他們反而越想越確信。“

孫朗恍然大悟，不禁拍案叫絕。這招欲擒故縱，把人性拿捏得死死的。

“人啊，“錢胖子晃著酒杯，酒液在燈光下泛著琥珀色的光，“你上趕著給，他們反倒疑神疑鬼。可要是讓他們自己'發現'...“他做了個爆炸的手勢，“再配上我之前'背叛盟約'的戲碼，他們急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

最后他得意地一攤手：“等他們悔得腸子都青了，我才把孫哥的貨亮出來。好家伙，整條街的攤主搶著要，生怕晚一步就虧大了！“

眾人皆為錢胖子的心機所折服，紛紛鼓掌贊嘆。錢胖子那雙本就細小的眼睛此刻更是瞇成了一條縫，滿臉得意之色。不過他可沒醉——一瓶白酒三個人分，連酒量最淺的孫朗都還清醒，他這個酒場老手自然更不可能醉。他承認，方才見眾人都在恭維孫朗，心里確實泛起一絲嫉妒，借著酒勁才拋出這個內幕，既為眾人解惑，也讓自己心里平衡些。合伙做生意，總得亮出真本事，他這番話就是要讓眾人不敢小覷了他。

另一方面，他深諳“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方才那番話七分真三分假，商場如戰場，哪會像他說得那般簡單？除了揣摩人心，更需要過人的膽識。當初被眾攤主識破后，為讓他們立即采用自己的加工食品，他不惜采用“先用后付“的策略，這才一舉拿下整個夜市。孫朗他們若只當個笑話聽倒也無妨，但若想撇開他另起爐灶，必定要吃個大虧。

酒桌文化向來如此：先是閑話家常，繼而推杯換盞，待到酒至微醺，反倒要借著酒意談些正經事了。錢胖子這番算計，防小人不防君子。孫朗雖覺他話中有話，卻未深究。因為自始至終，他都比在座三人更清楚一個道理：人情歸人情，生意歸生意。親兄弟尚且要明算賬，只要能帶來足夠利益，人情自然取之不盡；但若想用人情替代本該給予的利益，終將落得人財兩空。

眼下四人經營的這個灰色地帶的小生意，在快速發展期尚能掩蓋諸多隱患。待到增長停滯甚至下滑之時，才是真正考驗這個團隊的關鍵時刻。

酒至酣處，孫朗這個生意上的領頭人終于借著酒勁站起身來，端著酒杯說了幾句“醉話“。

“今天這酒喝得盡興，喝得我啊，也想掏幾句心窩子。“他晃了晃酒杯，臉上帶著微醺的紅暈，“我酒量淺，這會兒有點上頭，要是說得在理，各位回去琢磨琢磨；要是哪句不對，就當是醉漢胡吣，別往心里去。“

話雖這么說，但在座誰也不會真當他是醉了。見孫朗要說話，錢胖子立即放下筷子，老張和老李也不約而同地坐直了身子。

“咱們這個小生意，從四人合伙到今天，正好二十天整。“孫朗環視眾人，眼神卻格外清明，“開始干之前，誰能想到能做得這么順當？讓大伙兒都掙著錢了。可既然掙著錢了，咱們就得弄明白——憑什么能掙這個錢？“

他頓了頓，手指輕叩桌面：“說白了，就倆字：便宜。“

“現在咱們賣的，名義上是罐頭，實際上已經是預制菜了。咱們自己當然知道貨是好貨，可那些攤販在乎嗎？“孫朗冷笑一聲，“賣羊肉串的老王，拿鴨肉涂羊油冒充羊肉；賣包子的周大媽，用的全是糟頭肉。現在買咱們貨的，都是這號主顧——他們就認一個'便宜'字。“

酒桌上響起幾聲干笑。孫朗仰頭灌了口酒，繼續說道：“說來可笑，那些真有良心的攤主，反倒不會來買咱們的貨。咱們能發財，還得感謝這世道上...沒那么多有良心的人。“

這個黑色幽默引得眾人哄笑，只是那笑聲里，多少帶著幾分自嘲的意味。

孫朗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瓷杯重重落在桌面上發出“咚“的一聲響。他目光灼灼地掃過在座每一個人，聲音陡然沉了下來：

“這第二件事，就是立規矩。二十天來4.8萬貨款，李叔王姐各拿四千，胖子八千，剩下3.2萬歸我。“他頓了頓，敏銳地捕捉到錢胖子瞬間繃緊的腮幫子，老李頭不自覺地前傾身子，王姐則死死攥住了衣角。

“但不是這么個分法。“孫朗突然笑了，“最吃虧的不是我，也不是李叔王姐——是胖子你。“

錢胖子猛地抬頭，小眼睛里閃過一絲錯愕。

“我掌握進貨價自然不會虧待自己，李叔王姐按件計酬明碼標價。唯獨你錢胖子，“孫朗指尖輕點桌面，“靠的是人脈路子。讓你拿死工資，虧心。“

包廂里靜得能聽見空調的嗡鳴。王姐悄悄松開了攥皺的衣角，老李頭后知后覺地“啊“了一聲。

“從今往后，我是廠子你是經銷商。“孫朗給錢胖子斟滿酒，“貨你拿去自己定價，賺多賺少各憑本事。就一條——“他舉起酒杯與胖子輕輕一碰，“薄利多銷。“

錢胖子臉上的肥肉抖了抖，忽然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酒液順著下巴滴在襯衫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第三，有些話我不得不說了——咱們這生意，怕是做不長久。你們想想，我們的產品既無包裝，又無商標，連生產日期都沒有，是徹頭徹尾的三無產品。只要一個舉報電話、一封匿名信，甚至一句無心之言，都可能給我們帶來滅頂之災。更不用說，大家還要時刻提心吊膽，擔心東窗事發后的嚴重后果。

說到這里，我做了個決定：從我那份利潤里拿出一部分，給李叔和王姐漲工資。從今天起，你們每件的工錢翻倍。這是對你們承擔風險的補償。總不能讓大家“干著賣白菜的活，操著賣白粉的心“，長此以往，誰都受不了。”

老李頭和王舒聞言，先是因生意前景黯淡而神色黯然，聽到漲薪的消息又為之一振，最后臉上竟浮現出哭笑不得的復雜表情。錢胖子則若有所思地摩挲著酒杯。

“話雖這么說，但誰不盼著這買賣能多做些時日？“孫朗舉起酒杯，“咱們得立幾條規矩：第一，貨只出給那些本就品行不端的攤主，他們經驗老道，絕不會自斷財路；第二，團隊就我們四人，我信得過你們，也希望你們信得過我。“

說罷，孫朗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眾人神色各異，卻也紛紛舉杯。那一天，眾人喝得酩酊大醉，在醉意中達成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喝多了酒的孫朗，在連日的壓力終于得到了釋放以后，當天夜里就發起了高燒，住進了醫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