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笈穿過青溪縣斑駁的城門，斜陽將城墻的剪影拉得悠長。

青石板路上蒸騰著白日未散的暑氣，沿街店鋪懸掛的朱漆燈籠次第亮起，卻不見往昔伙計吆喝的身影。

他停在縣衙石獅前，見大門前掛著一副除妖檄文。

循著遠處隱約的銅鑼聲拐過三道街巷，人潮驟然如決堤之水涌來。

城隍廟前的百年槐樹下，烏壓壓的人群從廟門石階一直漫溢到護城河畔。

有踮腳張望的布衣老嫗挎著裝滿艾草的竹籃，孩童騎在父親肩頭啃著糖畫，商販的貨擔被擠得歪斜。

儀軌高臺上，五名赤膊壯漢正擂動獸面鼓，咚咚作響。

三日之期已到，朝陽觀在此設下法壇，要除妖求雨。

吸引了無數好奇的百姓，前來觀望。

趙笈站在人群中朝著臺上望去，焦螟一襲黃色法袍，神情肅穆，端坐高臺。

被符箓捆縛的旱鬼，此刻正被高高懸掛在一根高木之上，迎風搖擺。

高臺不遠處，施愚山帶著縣衙眾人，同樣翹首以盼。

趙笈神色有些陰沉。

三日前他曾勸說施愚山可以除妖，但不要開設法壇。

施愚山雖然口頭答應讓人去芒碭山查看虛實，但顯然那些民壯并未發現伏虎坡的異常。

眼看夕陽落下，城隍廟前點起篝火。

焦螟起身來到旱魃面前，杏黃道袍無風自動。

他雙目圓睜，右手掐訣向天，左手桃木劍猛地一揮，喝道：“天地無極，乾坤借法！”

話音未落，五名赤膊壯漢擂鼓的節奏驟然一變。

每一聲咚響都震得槐樹落葉紛飛。

懸掛旱鬼的高木突然劇烈搖晃，旱鬼猛然睜開雙眼。

眸光在火光下泛著妖異的紅光。

“疾！”

焦螟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在桃木劍上。

劍身頓時燃起幽藍火焰，他縱身躍起三丈有余，劍尖直指旱鬼眉心。

就在劍鋒即將觸及的剎那，那旱鬼突然張開大口，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嘯。

趙笈在人群中瞳孔驟縮。

他看見高臺下，一道白影從地底鉆出，直撲高臺焦螟后背。

那道白影自地底竄出時，裹挾著腐土，形如人形，周身纏繞著灰綠色的霧氣。

其面目模糊不清，唯有一雙赤紅瞳孔如兩點鬼火閃爍。

白影四肢關節反折如蟲足，指尖延伸出半尺長的骨刺，揮動間帶起腥臭的綠色霧瘴，直刺焦螟后背。

焦螟臉色大變。

顧不得再剿滅旱鬼，回身以桃木劍擋下身后襲擊。

桃木劍與骨刺相撞，迸濺出一串幽綠火星。

焦螟手腕一沉，劍身竟被綠色霧氣腐蝕出縷縷黑煙。

他急掐劍訣，口中暴喝：“天地玄宗，萬炁本根！”

劍鋒陡然綻出金光，將綠霧逼退三尺。

白影怪嘯一聲，關節反折的右臂如螳螂刀足般彈射而出，骨刺直取咽喉。

焦螟側身閃避，左袖甩出張黃符，符紙觸到綠色霧氣即燃。

火光中白影身形一滯，焦螟趁機咬破舌尖，精血噴在桃木劍上。

劍身金紋驟亮，化作匹練橫掃，竟將白影攔腰斬斷！

斷軀落地卻化作兩灘腐泥。

焦螟心知不妙，轉身朝身后高木望去。

白影果然出現在旱鬼面前，伸出利爪將困住旱鬼的鎖鏈斬斷。

眼看旱鬼竟然有著幫手相救，焦螟頓時大急。

縱身躍至半空，劍尖朝下畫出敕令雷紋。

霎時陰云匯聚，一道紫雷劈落。

旱鬼脫困而出，兇性大發，眼看紫雷降落，竟然和白影聯手吐出一紅一綠火焰，將落下的紫雷磨滅。

焦螟踉蹌落地，眼底是抹不去的震撼。

白影的赤瞳在綠霧中明滅，如將熄未熄的鬼火。

綠色霧氣散播開來，高臺下靠得近的百姓當場面色發青，抓撓著喉嚨栽倒在地。

臺下百姓見怪物脫困，頓時嘩然，開始四散奔逃。

縣令施愚山見狀，立即拍案而起，厲聲喝道：“眾衙役聽令，速鳴鑼開道，引導百姓沿東西街口疏散！”

話音未落，鄭班頭已扯著嗓子重復指令。

二十余名差役同時敲響銅鑼，尖銳的鑼聲刺破混亂。

施愚山絳綠色官袍在風中獵獵作響：“青壯扶老弱，婦孺走中道。巡檢司弓手列陣斷后！”

盡管突發狀況，但施愚山一番應對下，還是避免了大規模踩踏事件。

發布完命令，施愚山額頭已是蹭蹭冒汗。

若是今夜城隍廟出現大規模混亂，他這個縣令的烏紗帽只怕會一路到底。

流放嶺南，都算是輕的。

懷著忐忑的心情，他看向法壇方向。

心中祈禱焦螟可以擋住那兩只怪物。

忽聽半空中一聲佛號，聲如洪鐘，震得眾人耳中嗡嗡作響。

趙笈自人群中飄然而出，僧袍鼓蕩，雙足不沾塵埃。

他左手結印，口中誦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

百姓聞聲抬頭，但見趙笈唇齒開合間，字字如金珠墜地，竟在空中凝成淡淡金光。

“照見五蘊皆空”六字一出，奔逃的人群慌亂的心情頓時被平復下來。

四周綠霧被金光一照，化作青煙消散。

白影厲嘯撲來，趙笈不避不讓，誦經聲陡然轉急：“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

每吐一字，便有一道金紋自唇間迸射，如鎖鏈纏住白影骨刺。

趙笈袖袍一展，最后一句“菩提薩婆訶”化作清風拂過全場，腥臭霧瘴頃刻散盡。

舌綻蓮花神通之下，趙笈一出場，便震懾全場，避免了一場即將到來的慘劇。

焦螟身形一閃，來到趙笈身邊，面色陰沉看著白影，“這是什么怪物？”

趙笈停下誦經，慢悠悠說道：“我又救了你一次?！?

焦螟冷哼一聲，卻并未否認。

方才若是趙笈不出手，他未必能夠當初兩只鬼物聯手。

“這是疫鬼?！壁w笈指著白影，道出它的來歷。

先前在蘭若寺時，他曾問過龍女，雷首山那旱魃的來歷。

龍女說道，大災之年，地龍翻身，地氣涌動之時，萬民香火之力會凝聚成一種鬼物。

名為魃鬼。

楞嚴經中記載的所謂魃鬼，其實全稱應當為獸魃和疫鬼兩種。

獸魃形似猛獸，性好食人，所過之處，焦土遍地。

故而常被人誤會為旱魃。

除此之外，地龍翻身之時，還會誕生一種與旱鬼同源而生的瘟癀疫鬼。

獸魃和疫鬼各有所長，相生相克。

趙笈他們當初所抓的，便是獸魃。

她猜測，在雷首山之中，應當還隱藏著一只疫鬼。

趙笈來到青溪縣城，本打算等焦螟除掉獸魃之后，道出疫鬼之事。

他沒料到，這疫鬼竟然敢循著獸魃留下的氣息，沖入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