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府的朱漆大門在眼前緩緩打開時,我攥緊了藏在袖中的斷簪。
喜婆攙著我跨過火盆,嘴里念叨著吉利話,可她的手卻像鐵鉗一樣掐著我的胳膊,生怕我跑了。
“新娘子,低頭!”
我順從地垂下眼,余光卻掃見正廳里烏泱泱的人影。張員外穿著大紅喜袍,臃腫的身子陷在太師椅里,一雙渾濁的眼睛黏在我身上,嘴角還沾著酒漬。
“林家的丫頭是吧?聽說你識字?”
他的聲音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帶著痰音。
我低著頭沒吭聲,喜婆立刻掐了我一把,賠笑道:“員外爺說笑了,鄉下丫頭哪會那些?就是會繡個花、煮個飯……”
張員外哼了一聲,伸手來掀我的蓋頭。
粗糙的手指擦過我的下巴,帶著濃重的煙味。我渾身繃緊,斷簪的尖刺抵在掌心,疼得清醒。
蓋頭掀開的瞬間,滿堂賓客哄笑——
“老張,這丫頭瘦得跟猴似的,能經得住你折騰嗎?”
“聽說才十五?嫩著呢!”
張員外咧嘴一笑,露出滿口黃牙:“嫩點好,好生養。”
他的手順著我的脖子往下摸,我猛地后退一步,撞翻了喜燭。
火苗“呼”地竄上桌布,滿堂驚呼。趁著混亂,我轉身就往門外跑——
“攔住她!”
我被兩個壯漢架著胳膊拖回來,膝蓋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張員外揪著我的頭發,一巴掌扇過來:“賤人!敢跑?!”
耳朵嗡嗡作響,嘴里全是血腥味。我抬頭,看見滿屋子的人都在笑——
笑我的狼狽,笑我的掙扎,笑我徒勞的反抗。
喜婆遞過來一碗合巹酒,賠笑道:“新娘子不懂事,員外爺別動氣……”
張員外一把奪過酒碗,掐著我的下巴灌進去。
酒液混著血滑下喉嚨,燒得五臟六腑都疼。
“既然進了我張家的門,就得守張家的規矩!”他甩開我,對下人喝道,“關進柴房!明日再收拾她!”
我被拖進后院最角落的屋子,門鎖“咔嗒”落下。
月光從窗縫漏進來,照見墻角干涸的血跡——不知道是哪個“不守規矩”的女人留下的。
我蜷縮在稻草堆里,攥著斷簪的手不住發抖。
酒里的藥開始發作,眼前一陣陣發黑。
朦朧中,似乎有人在耳邊輕笑——
“要幫忙嗎?”
少年的聲音,清朗帶笑,像冬夜里突然亮起的一簇火。
我猛地睜眼,可柴房里除了我,空無一人。
天亮時,門被踹開。
張員外拎著鞭子進來,身后跟著兩個婆子,一個端著粥,一個捧著嫁衣。
“想通了就吃飯,想不通就挨打。”
我盯著那碗粥——浮著一層油花,底下沉著可疑的粉末。
婆子咧嘴一笑:“喝了吧,喝了就不疼了。”
我慢慢伸手,卻在碰到碗的瞬間猛地掀翻!
熱粥潑在張員外臉上,他慘叫一聲,鞭子劈頭蓋臉抽下來——
“賤人!找死!”
我護著頭,鞭梢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可比起疼,更讓我發抖的是憤怒——
憑什么?
憑什么我要像牲口一樣被買賣?憑什么我連反抗都要被說成“不懂事”?
鞭子停下的瞬間,我撲向最近的婆子,斷簪狠狠扎進她胳膊!
“啊!”
婆子尖叫著后退,我趁機沖向門口,卻被張員外一把拽住頭發拖回來——
“給臉不要臉!”
他掐著我的脖子按在地上,腥臭的呼吸噴在臉上:“今日就讓你知道,什么叫夫為妻綱!”
撕扯衣服的聲音。
婆子們按住我的手腳。
屋頂的茅草在視線里搖晃,我盯著其中一根斷裂的椽子,突然想起杜衡說過的話——
“女子無才便是德。”
哈。多可笑啊。他們怕女子識字,怕女子明理,怕女子懂得反抗——
所以用鞭子打,用鐵鏈鎖,用“貞潔”“孝道”當枷鎖,把活生生的人馴化成牲口。
張員外的指甲摳進我肩膀,疼得眼前發黑。
混沌中,那個少年的聲音又響起來——
“要幫忙嗎?”
這一次,我咬牙回應——
“要。”
斷簪捅進張員外脖子的瞬間,溫熱的血濺了我滿臉。
他瞪大眼睛,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音,像條擱淺的魚。
婆子們尖叫著逃出去喊人,我踉蹌著爬起來,扯下染血的嫁衣裹在身上,推開后窗跳了出去。
院墻很高,我摔在泥地里,腳踝傳來劇痛。
身后傳來家丁的吼聲:“抓住她!殺了員外爺!”
我拼命往前跑,鉆進一片蘆葦蕩。冬天的蘆葦干枯鋒利,割得手臂鮮血淋漓,可我不敢停——
停下來就是死。
不知跑了多久,我跌進一條結冰的溪流。冰面裂開的瞬間,刺骨的冷水淹沒頭頂,血在水中散開,像嫁衣的顏色。
“若有來世……”
我在水下睜開眼,看見冰面上晃動的火把光。
“我要讓這世道……”
肺里的空氣一點點耗盡,意識開始模糊。
恍惚間,有人握住我的手——
“記住你的恨。”
少年的聲音帶著笑,卻冷得像冰。
“下一世,我陪你燒了這吃人的規矩。”
黑暗吞沒視野的最后一刻,我攥緊了那截斷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