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樓里的空氣凝固如鉛。禁軍隊正那只按在刀柄上的手,指節因用力而發白,目光在王貞吉高舉的高力士手令與地上攤開的輿圖間來回逗巡,如同困獸。王貞吉那句“三百份輿圖所得銅錢,盡數封存以供查驗”的呼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進退維谷——抓人,便是打了高力士的臉;不抓,楊思勖的軍令便是一道催命符。
“報——!”樓梯口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打破了死局。一名右監門衛的兵卒連滾帶爬沖上來,頭盔歪斜,聲音因極度恐懼而扭曲:“啟稟隊正!藍田驛...藍田驛被...被北衙禁軍圍了!領頭的...是...是高大將軍帳下親衛!說是奉圣命,查驗花鳥使司行轅!”
“什么?!”隊正臉色“唰”地慘白如紙,連退兩步,撞在身后的柱子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北衙禁軍!高力士的親衛!圣命!這幾個字眼如同驚雷,在他腦中炸開。他猛地看向王貞吉,只見對方臉上那層強裝的鎮定下,掠過一絲如釋重負的微光,快得幾乎捕捉不到,卻像針一樣刺入隊正眼中。
王貞吉心中雪亮——高力士出手了!而且是以最直接、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圣命!他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狂跳的心臟,聲音反而更加沉穩,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委屈”:“隊正大人,您看?圣上既已遣高大將軍親查此事,足見其中或有誤會。下官與李王孫在此,靜候查驗便是。崔明府,”他轉向面無人色的崔崇彥,“勞煩速將驛站封存的錢箱悉數移交給高大將軍的親衛,不得有誤!一切自有圣裁!”
隊正喉嚨發干,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楊思勖的令箭再硬,也硬不過“圣命”二字。他僵硬地揮了揮手,按在刀柄上的手頹然松開,身后幾個殺氣騰騰的士卒也面面相覷,悄然退后半步。樓梯陰影里的馮公公,身體不易察覺地晃了晃,那點隱秘的快意瞬間凍結成冰,一絲不祥的預感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來——高力士...他早就知道了?
長安,興慶宮,花萼相輝樓。
龍涎香馥郁的暖風也吹不散此刻殿內緊繃的寒意。楊思勖匍匐在地,額頭緊緊貼著冰冷光滑的金磚,雙手高舉著那份馮公公密報的抄件和那張作為“罪證”的《武關道行旅輿圖》,聲音因激動和憤懣而尖利:“陛下!王貞吉、李從先二人,假借花鳥使之名,行商賈斂財之實!更膽大包天,私繪武關道山川險要輿圖,其心叵測!臣請陛下明鑒,將此二賊鎖拿下獄,追繳贓款,嚴查幕后主使!以正視聽,以儆效尤!”他特意將“幕后主使”四個字咬得極重,目光如毒鉤般掃過侍立在御座之側、眼觀鼻鼻觀心的高力士。
御座上的李隆基,身著常服,斜倚在錦榻上,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紫檀扶手。他并未立刻去看楊思勖高舉的“罪證”,反而將目光投向高力士,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力士啊,這花鳥使司別駕王貞吉,可是你舉薦的人。楊將軍所奏之事,你如何看?”
高力士聞言,緩緩躬身,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驚訝與沉痛:“回陛下,老奴惶恐。王貞吉此人,老奴薦其出任花鳥使別駕,實因其在掖庭局任宮教博士時,于數算一道頗有巧思。至于楊將軍所奏‘私繪禁圖、泄山川險要’……”他微微一頓,目光落在楊思勖高舉的輿圖上,語氣陡然一轉,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困惑,“老奴斗膽,請陛下細觀此圖。此圖所繪,不過驛道里程、驛站位置、水源分布、何處山路崎嶇、何處溪流可汲——此等訊息,莫說往來商旅販夫走卒人人皆知,便是沿路稚童樵夫,亦能道個八九不離十。若將此等為便利行旅、確保花鳥使行程安穩所繪之圖定為‘禁圖’,定為泄露‘山川險要’……”
他抬起頭,目光坦蕩地迎向玄宗,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敲打在寂靜的大殿上:“老奴愚鈍,竊以為若依此論,則天下驛丞皆為泄密之賊,往來行商皆為敵國細作!長此以往,誰還敢為陛下奔走效力?誰還敢盡心竭力,辦那些看似繁瑣、實則為圣上解憂的差事?恐寒盡天下為陛下效力者之心啊!”他深深俯首,語氣沉痛至極。
楊思勖猛地抬頭,眼中幾乎噴出火來:“高公公!你休要巧言令色!此圖標注之詳,非尋常商旅所能知!分明……”
“好了。”李隆基終于開口,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瞬間掐斷了楊思勖的咆哮。他伸出保養得宜的手,輕輕一招。一個機靈的小黃門立刻小跑上前,小心翼翼地從楊思勖高舉的手中取過輿圖和密報抄件,恭敬地呈到御前。
玄宗展開輿圖,目光隨意地掃過。圖上線條清晰,驛站、水源、山隘標注確實詳盡,但正如高力士所言,并無任何涉及軍鎮布防、關隘守備兵力等真正的軍事機密。他的目光掠過那些密密麻麻的驛站名字和里程數字,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問道:“此圖售價幾何?”
高力士立刻回稟:“據馮令史密報所載,售價三百文一份。”
“三百文……”玄宗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向上扯了一下,不知是譏諷還是別的什么意味,“倒是生財有道。”他放下輿圖,又拿起那份密報抄件,只掃了幾眼,便擱在一邊。對于“泄密”和“斂財”的指控,這位開創了開元盛世的帝王,仿佛興趣缺缺。他的目光,反而落在了密報中一個似乎無關緊要的細節上。
“楊卿,”玄宗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溫和,卻讓楊思勖心頭一凜,“你奏章中提到,這王貞吉在藍田縣遴選采女時,施展了一種叫‘散嬌憨術’的秘法?無需接觸女子軀體,便可精準量取身高?此事可真?”
楊思勖一愣,完全沒料到皇帝會突然問這個,只得硬著頭皮回答:“回陛下,據藍田縣令崔崇彥報,確有此事。王貞吉以竿測影,口念咒訣,片刻間便報出身高,分毫不差,引得圍觀者皆呼神技…然此等江湖術士之流的小道,恐是障眼法,不足為信!其用意,無非是嘩眾取寵,蠱惑人心!”他試圖將話題拉回“謀逆”的正軌。
“哦?分毫不差?”玄宗眼中那點散漫的好奇心,此刻卻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倏地燃起亮光。他身體微微前傾,饒有興致地追問:“無需接觸?僅憑竿影?力士,此事你可知曉?”
高力士心中暗笑,面上卻恭謹回道:“陛下明鑒。王貞吉當日于老奴府中向楊將軍解說‘數選美人’之法時,為證其能不接觸美人軀體亦可測高,確曾當眾以此‘散嬌憨術’演示。楊將軍當時亦在場,親眼所見。王貞吉先測了侍女辰瑾身高,后又為楊將軍測了身高,連官帽高度都算得分明,楊將軍當時亦曾驚嘆‘神了’!此術玄妙,絕非江湖障眼法可比。”他不著痕跡地點出了楊思勖當時在場且親口承認的事實。
楊思勖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張了張嘴,卻無法反駁高力士的話——那日他確實被王貞吉的“神技”震住,脫口而出“神了”!
玄宗的目光在楊思勖那張憋屈的老臉和高力士平靜的面容上轉了一圈,臉上終于露出一絲真正的笑意,那是對新奇有趣事物的純粹好奇,如同孩童看到了新玩具。“無需觸碰美人,便可測其高矮?有趣,當真有趣!”他撫掌輕嘆,仿佛已將什么“泄密”、“斂財”拋到了九霄云外。“力士啊,朕登基以來,見過的奇人異士也不算少,這等奇妙術法倒是聞所未聞!既能用于為朕采擇花鳥,想來是門好本事。”
他略一沉吟,目光掃過依舊跪伏在地的楊思勖,又看了看恭立的高力士,金口玉言已定乾坤:“輿圖之事,既為便利花鳥使行程,且所繪皆尋常路途,并非禁地軍機,雖有商賈牟利之嫌,念其初犯,所得錢款既已封存,便充入內帑,以儆效尤。王貞吉、李從先二人,行事雖有孟浪之處,然其心尚屬為公,不必深究了。”
楊思勖猛地抬頭,眼中滿是不甘與震驚:“陛下!這……”
“至于楊愛卿,”玄宗打斷他,語氣依舊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敲打,“你心系國事,彈劾不法,其心可嘉。然則…選美之事,關乎后宮祥和,亦是朕之家事。貴妃近來身體孱弱,朕心甚憂,正需廣擇淑女,分其勞碌。花鳥使司上下,當戮力同心,以奉圣心為要,莫要因些許枝節,誤了根本才好。”他看似輕描淡寫,但“家事”、“分其勞碌”、“誤了根本”這幾個詞,如同幾根無形的針,精準地刺在楊思勖,或者說他背后的楊氏兄妹最敏感的神經上。
楊思勖渾身一顫,仿佛被抽干了力氣,頹然拜倒:“臣…臣遵旨!臣…知罪!”他知道,皇帝已經看穿了一切,并且用最體面的方式警告了他——不要為了貴妃專寵,就阻撓選美,更不要借題發揮,把手伸得太長。
玄宗滿意地點點頭,興致盎然地轉向高力士:“力士,速傳朕口諭!著花鳥使司別駕王貞吉,即刻放下所有差事,火速回京!朕要在興慶宮,親眼看看他那‘散嬌憨術’究竟如何神妙!讓他把家什都帶上,朕倒要瞧瞧,這‘散嬌憨術’,能散出多少‘嬌憨’之氣來!哈哈!”
皇帝爽朗的笑聲回蕩在花萼相輝樓中,仿佛驅散了所有陰霾。高力士深深一躬,嘴角勾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老奴遵旨!陛下圣明!王貞吉得蒙圣上親睹其術,實乃天恩浩蕩,三生有幸!”他知道,這一局,王貞吉不僅安然無恙,更因禍得福,一步登天!而楊思勖,只能將滿腹的怨毒和恐懼,死死壓在冰冷的地磚上。
當那身披明光鎧、背負赤紅令旗的北衙禁軍傳旨官,在藍田繡樓前高亢清晰地宣讀完皇帝口諭時,時間仿佛靜止了。
“著花鳥使司別駕王貞吉,即刻放下所有差事,火速回京!朕欲于興慶宮,親睹‘散嬌憨術’之神妙!欽此——”
“臣…王貞吉…領旨!謝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王貞吉的聲音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深深叩拜下去,額頭觸碰到冰冷的地面,那真實的涼意反而讓他確認這不是夢。巨大的狂喜如同浪潮般沖擊著他的心臟,幾乎讓他窒息。不僅死里逃生,更要御前獻技!這是何等潑天的機遇!
李從先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后背的內衫早已被冷汗浸透,此刻也隨著王貞吉一同拜倒,心中暗道:“高大將軍…好手段!翻云覆雨,只在談笑之間!”
崔崇彥更是如蒙大赦,腿一軟,差點直接癱在地上,此刻也慌忙跟著跪倒,連連叩首。
最精彩的莫過于那右監門衛的隊正。他臉上的表情凝固成一個極其古怪的混合體——震驚、茫然、后怕,還有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他僵在原地,宣旨官念完最后一個字后,他才如夢初醒般,“撲通”一聲重重跪倒在地,跟著山呼萬歲,動作僵硬得如同提線木偶。他帶來的那幾個士卒也慌忙丟下兵器,匍匐在地。
樓梯陰影處,馮公公的身影仿佛瞬間矮了一截。他悄無聲息地滑跪在地,將頭深深埋下,寬大的袍袖掩蓋了他劇烈顫抖的雙手和慘白如紙的臉色。完了…全完了…高力士不僅早有準備,更是直接將王貞吉送到了御前!自己那份密報,恐怕早已成了高力士反擊楊思勖最有力的武器!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宣旨官宣旨完畢,目光如電般掃過全場,最后落在王貞吉身上,語氣公事公辦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王別駕,皇命緊急,請即刻收拾,隨我等星夜兼程回京!陛下還在興慶宮等著呢!”他身后,幾名精銳的北衙禁軍騎士肅然挺立,馬匹打著響鼻,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肅殺。
“卑職遵命!”王貞吉連忙起身,強壓住激動,轉頭對崔崇彥道:“崔明府,有勞速速備馬!蜀桐,收拾我的測量工具,快!”他此刻心潮澎湃,什么輿圖風波,什么楊思勖構陷,都被這巨大的驚喜沖得七零八落。御前演示!只要能讓皇帝滿意,高力士的賞識、夢寐以求的長安大宅、甚至擺脫這九品芝麻官的桎梏…一切皆有可能!
蜀桐清脆地應了一聲,臉上也洋溢著光彩,動作麻利地跑開。她小心地收起那張曾引發軒然大波、如今卻成了“御覽”敲門磚的輿圖,又將王貞吉視若珍寶的長短尺、算籌等物仔細包裹好。
繡樓外,崔崇彥已命人牽來了最好的幾匹馬。李從先拍了拍王貞吉的肩膀,低聲道:“老兄,此去長安,一步登天!穩住心神,好好施展!我在藍田替你看著攤子,等你凱旋!”他指的是那些暫時封存的輿圖和錢款,以及后續的“生意”。
王貞吉用力點頭,翻身上馬。北衙禁軍的騎士們立刻將他拱衛在中間。傳旨官一聲令下,馬蹄聲再次敲碎了藍田縣的寧靜,一行人如離弦之箭,向著長安方向疾馳而去,揚起一路煙塵。
繡樓前,只剩下失魂落魄的右監門衛隊正和他那幾個垂頭喪氣的兵卒,以及面如死灰、仿佛瞬間老了十歲的崔崇彥。李從先看著遠去的煙塵,又瞥了一眼繡樓陰影里那個幾乎縮成一團的身影(馮公公),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轉身對崔崇彥道:“崔明府,還愣著作甚?高大將軍親衛還在驛館等著接收‘花鳥使勘察路費’呢!速速帶路吧!這可都是要呈送御前的‘證物’!”
崔崇彥一個激靈,連聲道:“是,是!下官這就去!這就去!”他踉蹌著腳步,幾乎是小跑著奔向驛站方向。李從先整了整衣袍,不緊不慢地跟了上去,留下一地雞毛和無聲的硝煙。
藍田驛館庫房內,沉重的木箱被一一打開,里面是碼放得整整齊齊、在燈火下泛著黃銅幽光的錢串——整整三百份輿圖換來的九萬枚銅錢!高力士派來的親衛首領,一位面容冷峻的校尉,仔細核驗著數目,并在交接文書上簽字畫押,全程一言不發,氣氛肅殺。
驛館角落一間僻靜的廂房內,馮公公如同泥塑般呆坐著。桌上油燈昏黃的光線,將他佝僂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墻壁上,扭曲晃動。門外隱約傳來銅錢清點的碰撞聲和李從先與校尉簡短的交談聲,每一聲都像鞭子抽打在他心上。完了,全完了。錢被收走了,人沒抓著,王貞吉反而一步登天要去御前獻技…楊思勖將軍會如何震怒?自己這顆棋子,下一步是會被無情拋棄,還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覺得一股寒氣從骨頭縫里往外冒。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那里一片冰涼。
而此刻,策馬奔馳在回京官道上的王貞吉,迎著撲面而來的夜風,胸中塊壘盡去,豪氣頓生。長安城的輪廓在望,燈火璀璨如天上星河。他仿佛已經看到興慶宮輝煌的殿宇,看到御座上那位好奇的帝王,看到自己憑借“散嬌憨術”大放異彩的場景!至于馮公公的怨毒、楊思勖的憤恨,都已被這疾馳的馬蹄遠遠拋在身后,變得模糊而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