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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藍田繡樓

王貞吉一行又不是職業商人,在藍田驛生意再好,也不能長駐,頂多歇兩晚就要走了。

下一站是藍田縣城。

藍田縣令崔崇彥早就得知花鳥使將要到來的消息,早早地在城門等候。遠遠望見王貞吉的兩面旌旗——“使持節都督武關道諸花鳥事”和“花鳥使司別駕”——在初春微寒的風里獵獵作響,崔縣令心頭一緊,立刻吩咐身邊的心腹衙役:“快!讓繡樓那邊預備停當!貴人們片刻即到!”衙役得令,翻身上馬,鞭子狠抽馬臀,一溜煙兒地消失在城門洞內揚起的塵土里。

崔縣令整了整七品鹖冠,深吸一口氣,待車隊行至近前,毫不猶豫地撩袍跪拜在李從先馬前,額頭幾乎觸地,聲音帶著十二分的恭敬:“藍田縣令崔崇彥,恭迎別駕大人!”

李從先騎在神駿的康居馬上,身姿挺拔,他明知縣令認錯了人(自己雖為宗室,但無職無銜),卻故意不下馬,也不解釋,就那么面無表情地勒馬佇立,目光越過崔縣令的鹖冠,投向遠處的城樓,仿佛自己只是一個沉默而威嚴的普通護衛。

王貞吉坐在后面的馬車里,隔著車簾縫隙看得真切,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他的“花鳥使別駕”是高力士將軍私授的差遣,并無朝廷吏部正式的官憑告身,他正經的“鐵飯碗”還是那個從九品的宮教博士,比眼前這位跪著的七品縣令足足低了兩級!見縣令跪拜在道邊兒,他哪里敢下車還禮?萬一被后面車里的馮公公那雙毒眼瞧見,回頭添油加醋地報給楊思勖將軍,一個“僭越失儀”的罪名就夠他喝一壺的。

而崔縣令這邊,心里同樣打鼓。他當然知道王貞吉的本職不過是個九品小官,可架不住人家現在是高力士將軍親自任命的“使持節都督”、“花鳥使司別駕”!宰相門前七品官,高將軍的心腹紅人,那是能按品級論高低的嗎?他崔崇彥在藍田這地方熬了五年,深知京中大佬身邊一條狗都得罪不起的道理。所以他也不敢在王貞吉面前拿大,姿態放得極低。

麻桿打狼——兩頭害怕。一個在馬上裝深沉,一個在車內心發虛,一個跪在地上不敢起,場面就這么在藍田縣城門口尷尬地僵持住了,只有旗幡被風吹動的嘩啦聲和遠處城門洞里傳來的市井喧嘩。

李從先終于再次看不下去了。他輕咳一聲,翻身下馬,動作利落瀟灑,幾步走到崔縣令身前,伸手將他攙扶起來,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于宗室子弟的矜持微笑:“崔縣令請起。路途勞頓,王別駕有些乏了。來來來,先見過馮公公。”說著,不容分說地引著還有些懵的崔縣令,徑直走向車隊最后那輛裝飾相對樸素的馬車。

馮公公在車里正琢磨著怎么給楊思勖寫密報,描述王貞吉在藍田驛“大肆斂財,敗壞宮禁聲譽”的丑態,忽聽車外李從先的聲音響起,還提到了自己,趕緊掀開車簾。只見李從先引著一位身著七品官服的縣令過來,那縣令臉上堆滿了恭敬,甚至有些惶恐。

“參見王別駕!下官崔崇彥,已令本縣待選女子在繡樓恭候多時,只等上差親臨檢選!”崔縣令見這輛馬車雖不華麗,但車上下來這位公公氣度不凡(馮公公在內侍省多年,自有一股宮闈氣派),立刻又習慣性地躬身行禮,把剛才對李從先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馮公公一聽,哭笑不得,尖細的嗓音帶著點無奈:“哎喲喂,崔縣令,您可折煞咱家了!咱家就是個跑腿跟班的,奉楊思勖將軍之命隨行‘協助’王別駕辦差。真正的別駕大人在前面那輛車上歇著呢!”他特意在“協助”二字上加了重音,點明自己的特殊身份。

花鳥使終究是內廷事務,李從先這一手玩得巧妙。讓縣令先見隊伍中身份明確的宦官,再由宦官親口點明王貞吉的“別駕”身份,這一行人的性質便從外朝官序列瞬間轉入了內廷體系。在內廷的規矩里,品級退居其次,關鍵看的是與圣上的親近程度和所辦差事的緊要性。高力士親自任命的“花鳥使司別駕”,代表的就是圣上選美的旨意,其“隱形勢力”自然遠非一個七品縣令可比。

王貞吉在車里聽得真真切切,心中暗贊李從先機敏。等馮公公與李從先二人引著恍然大悟、連聲道歉的崔縣令再次來到自己車前,聽到馮公公那帶著三分戲謔七分提醒的尖嗓門喊道:“王別駕,快醒醒神兒,藍田縣城到啦!崔縣令可候您多時了!”

王貞吉這才整了整身上那套嶄新的、象征他“別駕”身份的緋色圓領袍(李從先贊助),深吸一口氣,從容地掀開車簾,下了馬車。他臉上帶著溫和而不失威嚴的笑容,對著還在微微躬身的崔縣令拱手道:“崔兄辛苦!一路勞頓,有勞久候了!”他刻意避開了官職稱謂,只以“兄”相稱,既顯得親厚,又巧妙地化解了品級差異帶來的尷尬。

崔縣令見王貞吉如此“平易近人”,心中大石總算落地,連忙還禮,連稱“不敢不敢”。一番官場寒暄,氣氛終于活絡起來。崔縣令殷勤地引著王貞吉、李從先、馮公公等人入城,在縣衙正堂分賓主落座。侍女奉上香茗,崔縣令便開始匯報本縣為“花鳥大業”所做的準備。

“王別駕、馮公公、李王孫容稟,”崔縣令姿態放得很低,“自接到上峰行文,言道天使將至,下官便絲毫不敢懈怠。本縣凡十五至十八歲、身無殘疾、家世清白之適齡女子,皆已造冊登記,共得一百三十二人。經初步篩選,擇出身段、容貌、儀態上佳者四十八人,已于縣中富商孫員外家之繡樓暫住,由穩婆教導宮中禮儀,靜候天使親臨遴選。”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諂媚笑容,“聽聞王別駕身懷秘術‘散嬌憨’,神乎其技,下官與闔縣百姓皆翹首以盼,欲一睹仙姿妙法!”

王貞吉微微頷首,心中卻道:這崔縣令辦事倒算麻利,看來是提前得了風聲,下足功夫。他呷了口茶,淡淡問道:“繡樓環境如何?可曾驚擾地方?孫員外家眷可有適齡女子參選?”這最后一問,點中了崔縣令和孫員外可能存在的私心。

崔縣令心頭一跳,面上卻堆滿笑容,拍著胸脯保證:“請別駕放心!孫員外家繡樓乃本縣最高敞華麗之所,庭院深深,花木扶疏,絕對清凈雅致。一應用度,皆由縣衙支應,孫員外深明大義,分文不取,只求能為圣上盡一份心力。至于其家眷,”他語氣更加篤定,“孫員外膝下只有兩子,并無女兒。其旁支親眷中適齡女子,皆已按章程登記造冊,絕無遺漏,亦無特殊關照。下官深知此事關乎圣譽,斷不敢徇私!”

馮公公耷拉著眼皮,捧著茶碗,看似昏昏欲睡,實則耳朵豎得老高,心中冷笑:哼,說得比唱得還好聽!那孫員外若真無女兒,為何肯如此出力?無非是想借機攀附權貴,或為子侄謀個前程罷了。

略作休整,崔縣令便親自引路,一行人浩浩蕩蕩前往城東的孫家繡樓。繡樓坐落在縣城東隅一處清幽之地,青石鋪就的街道早已被衙役肅清,只留下羽林軍盔甲摩擦的鏗鏘聲和車馬轱轆碾過石板的碌碌聲。遠遠望去,一座三層高的朱漆繡樓拔地而起,飛檐斗拱,雕梁畫棟,在一片青灰色的民居中顯得格外氣派。樓前開闊的庭院里,幾株老梅雖已過了盛花期,但虬枝蒼勁,別有一番風骨。早春的嫩草從石縫里鉆出,給庭院點綴上點點新綠。

此刻,庭院中央已按照要求清空。四十八名身著統一淺粉色襦裙的妙齡少女,早已在幾位面容嚴肅、眼神銳利的嬤嬤和穩婆指揮下,按高矮次序排成了整齊的六列。她們個個屏息凝神,鴉雀無聲,空氣中彌漫著脂粉的甜香和少女們身上特有的、混合著皂角與陽光的清新氣息,還有一絲難以掩飾的緊張。陽光透過稀疏的梅枝,灑在她們年輕光潔的臉上,映照出或期待、或忐忑、或強作鎮定的神情。繡樓二層的回廊上,朱漆欄桿后,隱約可見幾位衣著華貴、珠翠環繞的女眷身影,正倚欄向下張望,目光緊緊鎖在庭院中央,想必是孫員外的夫人和女眷們,她們的心也隨著這肅穆的氣氛提到了嗓子眼。

崔縣令清了清嗓子,臉上堆起笑容,正要上前向王貞吉等人介紹詳情。王貞吉卻輕輕抬手制止了他。他向前踱了幾步,緋色的官袍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醒目。他目光平和,緩緩掃過眼前這群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那目光仿佛帶著某種安撫的力量,讓原本緊繃的空氣稍稍松弛了一絲。

“諸位姑娘,”王貞吉的聲音溫和而清晰,不高亢,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本官王貞吉,奉圣上旨意,持節都督武關道諸花鳥事,特來藍田,為圣上采擇德容兼備之淑女,以充掖庭,侍奉圣顏。”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更加沉穩,“圣上仁德,體恤民間,選美之事亦需公允。故此次遴選,本官奉行圣意,特創新法,名曰‘散嬌憨術’,旨在摒除偏見,以數算之法,量才取錄。爾等只需放松心神,依令而行,盡展其能即可。一切皆有定數,不必過于憂慮。”

這番話,既點明了圣命在身的權威,又抬出了“圣意創新”的大旗,更著重強調了“公平公正”的核心,最后以“不必憂慮”安撫人心,層層遞進,滴水不漏。少女們緊繃的肩膀似乎放松了些許,雖然緊張依舊,但眼中那份純粹的恐懼淡化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好奇和專注,目光紛紛聚焦在這位年輕俊朗、氣度不凡的“別駕大人”身上。

王貞吉不再多言,對身后捧著特制長尺(那長尺以硬木制成,打磨得極其光滑,上面用細如發絲的銀線鑲嵌出精確的刻度,在陽光下泛著微光)和算籌的羽林軍士點了點頭,又看了一眼侍立身側、神情沉靜的蜀桐。蜀桐會意,蓮步輕移,走到隊列前方,聲音清脆悅耳,如同玉磬敲擊:“請第一列,第一位姑娘上前三步,立于此處陽光之下。”

一位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的少女深吸一口氣,依言出列。她略顯緊張地整理了一下裙裾,邁著略顯僵硬的步子,走到蜀桐指定的位置站定。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繡樓上孫家女眷的呼吸似乎都屏住了,整個庭院落針可聞,只有春風拂過梅枝的細微聲響。

王貞吉走到那少女側前方約五丈開外(這個距離既保證測量精度,又完全避開了肢體接觸)。他動作從容地從羽林軍士手中接過一根約三尺長的標桿(短尺),那標桿底部鑲嵌著一個小小的鉛墜,確保它能穩穩地豎直插在地面上。他選好位置,將標桿輕輕插在少女腳邊不遠處的泥地上。春日午后的陽光,帶著恰到好處的傾斜角度,將標桿投下一條清晰而筆直的影子。他又拿起那根更長、刻滿精密刻度的主尺,不慌不忙地走到影子盡頭,半蹲下身,將尺子的一端精確地對準影子末端,仔細量取了影子的長度。整個過程中,他神情專注,動作流暢而富有節奏感,仿佛在進行某種古老而神圣的儀式。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口中念念有詞,旁人聽不清具體內容,只覺音節古怪,抑揚頓挫,似含玄機:“勾三股四弦五……影長一尺八寸,桿高三尺,則角正切為……”(實則是利用三角函數快速心算)。這低沉的“咒語”聲在寂靜的庭院中回蕩,更增添了幾分神秘莫測的氛圍。片刻后,他抬起頭,朗聲報出一個精確到分的數字:“身高,六尺一寸三分。”

立刻有隨行的書記官(由羽林軍中識文斷字者擔任)在名冊上該少女的名字旁工整地記錄下這個數字。蜀桐則指揮兩名羽林軍士上前。其中一人手持宮廷標準尺(出發前已在長安由內侍省有司校準過),動作規范地緊貼少女后背,從腳跟量至頭頂。另一人則負責觀察讀數。當軍士清晰而洪亮地報出“確為六尺一寸三分”時,全場先是死寂了一瞬,隨即爆發出壓抑不住的、混雜著難以置信和驚嘆的抽氣聲與低呼聲!

“神乎其技!真乃神乎其技!”崔縣令終于忍不住,激動地搓著手,失聲低呼出來,臉上寫滿了震撼。繡樓上的女眷們更是炸開了鍋,竊竊私語匯成一片嗡嗡聲,驚嘆連連,看向王貞吉的目光充滿了敬畏,如同瞻仰神跡。就連那些排隊等候的少女們,也暫時忘卻了緊張,眼中閃爍著驚奇和一絲莫名的興奮。

王貞吉恍若未聞四周的驚嘆,他神情自若,繼續進行他的“表演”。蜀桐聲音清脆地點名:“請第二位姑娘上前。”

第二位少女上前,她似乎比第一位鎮定些,但眼中也充滿了好奇。王貞吉重復著同樣的流程羽林軍士測量驗證:“確為五尺九寸二分!”驚呼聲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響亮。

第三位少女上前時,臉上甚至帶著一絲期待。當王貞吉再次準確無誤地報出她的身高時,人群中已有人忍不住輕輕鼓掌。那些原本心懷忐忑的少女,看向王貞吉的目光徹底變了,敬畏依舊,但更多了一種參與“神跡”的榮幸感,緊張感被一種奇異的興奮所取代。陽光下的王貞吉,衣袂在微風中輕揚,神情專注而超然,在眾人眼中,真如謫仙臨凡,施展著不為人知的玄妙法術。他那緋色的官袍,仿佛也籠罩上了一層神秘的光暈。

“散嬌憨術”之名,隨著一次次精準無誤、令人嘆為觀止的測量,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地刻在了藍田縣繡樓前每一個人的心中。崔縣令已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看向王貞吉的眼神只剩下純粹的敬畏,心中那點兒原本對王貞吉品級的輕視早已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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