汜水之陽的清晨，寒風刺骨。劉邦站在臨時搭建的高臺上，望著下面黑壓壓的人群，手指在寬大的袖袍中微微發抖。今天，他將從一個反秦義軍首領，變成統治天下的皇帝。

“陛下，該更衣了。“禮官小聲提醒。

帳內，十二紋章的冕服已經備好。玄衣纁裳，上衣繪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六章，下裳繡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六章。這是天子獨有的服飾，昔日的秦王政穿過，項羽也曾夢想穿上它。

劉邦展開雙臂，任由侍從為他穿戴。絲帛冰涼光滑的觸感讓他想起多年前，他第一次進入咸陽宮時撫摸過的那些帷幕。如今，整個天下都是他的宮殿。

“陛下請看。“禮官捧來一面銅鏡。

鏡中的男人頭戴十二旒冕冠，身著華服，威嚴莊重。那是誰？是沛縣好酒及色的劉季？是芒碭山斬白蛇的沛公？還是與項羽爭霸的漢王？不，此刻他只是皇帝，漢朝的皇帝。

“時辰已到。“

號角長鳴，鼓樂齊奏。劉邦緩步走出大帳，沿著紅毯走向祭壇。臺下，文武百官、諸侯將領齊齊跪拜，山呼萬歲。韓信、彭越、英布這些昔日的盟友，如今都是他的臣子；蕭何、張良、樊噲這些老兄弟，也要向他行大禮。

祭壇上，傳國玉璽靜靜躺在紫檀木案上。劉邦記得第一次觸摸它時的感覺——那是秦王子嬰投降時。如今，它再次易主。

“陛下，“禮官高聲道，“請受璽！“

劉邦深吸一口氣，雙手接過玉璽。這塊白玉雕刻的方印比記憶中更沉，仿佛承載著整個天下的重量。“受命于天，既壽永昌“八個篆字在他掌心微微發燙。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聲浪如潮，席卷四野。劉邦舉目望去，遠處田野上殘雪未消，近處旌旗獵獵。這一刻，他本該欣喜若狂，卻莫名感到一陣空虛。項羽死了，天下平定了，然后呢？

登基大典后，盛大的慶功宴在行宮舉行。美酒佳肴如流水般呈上，樂師奏響歡快的曲調。劉邦高坐主位，看著昔日并肩作戰的兄弟們開懷暢飲，心中稍感寬慰。

“陛下！“樊噲突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滿臉通紅，“臣有一問！“

劉邦微笑：“樊噲有話直說。“

“蕭何憑什么功居第一？“樊噲的大嗓門壓過了樂聲，“他連雞都不敢殺，憑什么排在我們這些刀頭舔血的武將前面？“

宴席上一片寂靜。蕭何端坐席間，面色如常，但指節已經因緊握酒杯而發白。

“就是！“周勃也站起來附和，“臣等身被數十創，攻城略地。蕭何不過舞文弄墨，反居臣等之上，不服！“

武將們紛紛鼓噪起來，文官們則低頭不語。劉邦看著這場面，心中了然——這是新朝面臨的第一個危機。若處理不當，這些手握兵權的悍將隨時可能造反。

“諸位，“劉邦放下酒杯，聲音不大卻讓全場安靜下來，“知道打獵嗎？“

眾人面面相覷，不明白皇帝為何突然說起打獵。

“追殺獸兔的是狗，“劉邦緩緩道，“而發現獸兔蹤跡，指示方向的，是人。諸位攻城略地，不過是'功狗'；至于蕭何，發蹤指示，乃是'功人'。“

樊噲張口結舌，周勃臉色漲紅。其他武將也都低下頭，不敢再言。

“更何況，“劉邦語氣轉厲，“蕭何舉宗族數十人隨朕，此功豈是爾等可比？“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但劉邦知道，這只是開始。這些驕兵悍將跟隨他打天下，卻未必愿意安分守己地幫他治天下。

宴席散后，劉邦留下蕭何單獨談話。燭光下，兩人對坐飲酒，仿佛回到了沛縣時的光景。

“蕭...“劉邦頓了頓，改口道，“丞相今日受委屈了。“

蕭何連忙離席跪拜：“陛下言重。臣...“

“起來，起來。“劉邦扶起蕭何，“就你我二人，不必多禮。“

蕭何重新落座，但背挺得筆直，不再像從前那樣隨意。劉邦注意到了這個變化，心中一嘆。君臣名分已定，往日的親密無間，終究是回不去了。

“丞相，“劉邦給蕭何斟滿酒，“新朝初立，百廢待興。你以為當務之急為何？“

蕭何不假思索：“約法三章，與民休息。秦之所以亡，在于法峻刑苛。陛下初入關中時，除秦苛法，民心思附。今當重申此策。“

劉邦點頭：“善。還有呢？“

“定都。“蕭何目光炯炯，“關中形勝，沃野千里，被山帶河，四塞為固。即使山東有亂，足以獨守。此乃萬世之基。“

“咸陽已毀...“

“咸陽雖毀，其旁長安可建新都。“蕭何早有準備，“臣已命人繪制圖樣。“

劉邦大笑：“丞相總是想在我前面！“

兩人又飲了幾杯，話題轉到封賞功臣上。這是塊燙手山芋，搞不好就會引發內亂。

“韓信、彭越、英布，此三人功高震主，不得不封，但又不能讓他們握有實權。“蕭何低聲道，“臣建議封他們為異姓王，但領地遠離中原。“

劉邦若有所思：“韓信為楚王，彭越為梁王，英布為淮南王...如此可好？“

“陛下圣明。“蕭何拱手，“不過...“

“但說無妨。“

“此三人終非池中之物。他日必為后患。“蕭何的聲音幾不可聞。

劉邦沒有回應，只是將酒一飲而盡。他何嘗不知？但眼下穩定壓倒一切。

夜深了，蕭何告退。劉邦獨自走出行宮，望著滿天星斗。明日，他將啟程前往洛陽，然后西入關中。一個新的都城，一個新的朝代，等待他去開創。

侍衛遠遠跟著，不敢打擾。劉邦信步走到汜水邊，看著水中搖晃的月影。五年前，他從鴻門宴逃出時，也曾經過這條河。那時他狼狽不堪，身后是項羽的追兵。如今，整個天下都是他的了。

白蛇鱗從袖中滑落，掉入水中，激起一圈漣漪，很快消失不見。劉邦沒有去撈。那個“赤帝子斬白帝子“的預言已經實現，這片鱗完成了它的使命。

三日后，御駕啟程東行。車駕經過成皋時，劉邦特意命人停下。這里曾是楚漢相爭的戰場，白骨猶存，荒草叢生。

“陛下在看什么？“新任郎中令的盧綰小心翼翼地問。

劉邦沒有回答。他的目光越過荒原，仿佛看到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自己，和那個不可一世的項羽。如今，一人長眠地下，一人黃袍加身。

“走吧。“劉邦放下車簾，“去洛陽。“

車駕繼續前行，揚起一路塵土。前方是洛陽，是長安，是一個嶄新的大漢王朝。后方是沛縣，是鴻門，是垓下，是一段已成傳奇的往事。

劉邦靠在車壁上，閉目養神。他知道，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