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靜地躺在那兒，仍是濕亂的長發(fā)，瘦弱的身體，蹙眉呈痛苦狀，可是她輕扯嘴角，淺淺帶笑之時(shí)，神識又已然解脫。

凝露摔下來時(shí)，身上藏著的些許銀錢散落一地，方才猶受驚嚇的女子，有機(jī)靈者回了神的，作速沖去撿拾，亦引來其他人爭搶。

她們歡呼雀躍，為搶得死人幾個(gè)銅板而大打出手，卻無人關(guān)注奄奄一息的凝露，哪怕給一記眼神，一句問候，尤顯多余。

而那些錢財(cái)，還是潘令寧今晨方贈與凝露的。

凝露緩緩轉(zhuǎn)過頭，注視著潘令寧的方向。

潘令寧起身，好半晌她渾身發(fā)抖，如行尸走肉般緩緩走去，她仍是無法接受眼前的情景。

龜奴在樓上呵斥著，驅(qū)趕撿錢的女子，那些女子散去了。

潘令寧充耳不聞，含淚看著地上一灘血污的人，便是想扶起她也無處下手，她只能捧起凝露的手：“為何那么傻，為何不再等等？”

“我……受不住他們?nèi)杖掌哿瑁K是辜負(fù)小娘子期待……”

潘令寧搖搖頭，她方才明白，更多的勸諫，不如及時(shí)行動，更能給予她們生的希望，她陡然有幾分懊惱。

“樓下何人？還不離開，想找死嗎？看來想念渣滓院與蟲蛇幽禁的滋味！”龜奴在樓上警告，如今天井中也僅剩了潘令寧守著凝露。

凝露虛弱道：“小娘子，吾弟二蹬……二蹬……小娘子，請一同帶走他……”凝露痛苦地留下遺言，香消玉殞。

龜奴已經(jīng)沖下來驅(qū)趕潘令寧。

久未露面的趙九娘也搖曳著手絹出場：“我道是誰，又是你！本以為孺子可教，然而入莊中十幾日了，你仍是摸不清莊子里的規(guī)矩！”

潘令寧置之不理，她解下直披，輕輕蓋住凝露的領(lǐng)口，小心翼翼護(hù)住她死后的尊嚴(yán)。

“還蓋呢？自尋死路的東西！來人，把她衣服全扒了，暴尸三日，再拖去后山喂狼，以儆效尤！”

“我看誰敢動她！”

趙九娘冷冰冰吩咐，卻遭到潘令寧的呵斥。

趙九娘以指尖比了比自己：“你朝誰呼呵？真當(dāng)莊子里沒給你滅恥，倒是給你長臉來了？”

潘令寧笑了，站起來，雙手交攏，宛如尊者，此時(shí)面對趙九娘她毫無懼色。

“媽媽說對了，還真給我長臉了！想來你們林公子，或是李大官人應(yīng)當(dāng)叮囑保留我的清白之軀吧？而你們費(fèi)盡心思把我從歙州捋來，我應(yīng)當(dāng)對你們極有用處！”

“你有什么用處？呵呵，莊子里千八百女子，你不過眾螻蟻之一，太過自以為是，不自量力！”

“這就要去問問林公子和李大官人了，至少在莊子里十幾日了，九媽媽也不曾動我，亦不敢辱我，不是么？”

“我看你是欠收拾了！動你的方式千百種，辱你的方式更是多種多樣，便讓你先嘗嘗這第一種！”

趙九娘說著，遒勁的粗掌便要朝潘令寧臉上摑來。

潘令寧瞬間止住了她的手掌，牢牢握住：“九媽媽，你如此莽撞，怎么坐上莊主之位？我原以為你們只手遮天，目無王法，毫無忌憚，然而今日你們?nèi)允乔沧吡肆瓜喔馁F主，莫非，踢到鐵板了？京城大小貴人，你們也有不敢得罪之人？”

潘令寧勾唇，清麗的臉上帶出一絲輕蔑的笑，“那你要不要先打聽打聽我的身份，再動手也不遲？”

“你？你什么身份？”

“我雖出身歙州，看似商賈之流，然而我父親憑著一方落雁紙，便躋身江南的‘萬金侯’，俗話說小富靠打拼，大富大貴若無勢運(yùn)支持，便是龍鳳也沉淵。至于我潘家如何借勢，呵呵……

“江南自古毓秀，魚龍混雜，尤其是江東，近年皇城司苦心追蹤的延朔黨也多盤亙江東，陛下如此窮追寇首，視為心腹大患，想必這延朔黨絕非等閑之輩，媽媽你可曉得？而說來慚愧，我有一哥哥尚在囹圄，便與這延朔黨有關(guān)，即便我潘氏一族雖遭到朝廷打壓，卻仍有諸多暗中勢力盯著我，想借我之手成事，媽媽猜猜，這是為什么？”

潘令寧淡淡地睨向趙九娘。

遠(yuǎn)處跪著的阿蠻，忽然瞇眼盯著潘令寧，淡淡審視，又若有所思，好像在猜測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趙九娘亦是云里霧里，眼珠子咕嚕咕嚕地轉(zhuǎn)，仍被她繞暈了，只撿了大約聽懂的地方詢問：“你潘家與那延朔黨扯上關(guān)系，遭到朝廷打壓，倒讓你得意了？”

“九媽媽這鬼樊樓的生意，強(qiáng)行略賣女子逼良為娼，視綱紀(jì)法度為廢紙，難道也讓你得意了？說到底不過黑與白區(qū)分。你我皆在暗處，九媽媽更應(yīng)該搞清楚，你侍奉于誰，你主子是誰，你是誰的走狗！”潘令寧咬牙切齒，頗為諷刺。

趙九娘從亂麻一般的線頭總算捋出了一根線，方欲發(fā)問，潘令寧又說道：“你我皆侍奉于林公子、李大官人，只是道不同，手段不同而已。如今我身上帶著要務(wù)，九媽媽莫要阻我，以免自討苦吃！”

“你有什么要務(wù)？”趙九娘瞇起眼睛，輕蔑地又狐疑。

潘令寧湊近她，極低聲音，卻是氣勢碾壓：“九媽媽不若去問問林公子，李大官人？我從歙州入京之時(shí)，乃與五年前推新政的佞黨要員崔題同船，九媽媽若不信，大可派人查一查！”

潘令寧說罷，帶著勝利之姿離去，然而走了兩步她復(fù)又回頭：“對了，九媽媽，你之前掠去我身上之物時(shí)，有一塊落雁羊脂玉佩，乃我信契，若不想阻了貴人要務(wù)，還得盡快還我，除非九媽媽……也想自討苦吃！至于阿蠻……”

潘令寧瞥了瞥仍跪在地上，冷冰冰審視這廂方向的阿蠻一眼，“便讓她在門外站著吧，我不希望莊中雜碎之事，耽誤了貴人的要事！”

“你還擺上譜了？”趙九娘捻著手絹指著她罵。

“靜候九媽媽的探查結(jié)果！”潘令寧卻無所畏懼，輕飄飄扔下一句話，便傲然離去。

趙九娘與一眾龜奴竟也不敢攔她，眾龜奴已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有人搔搔頭問：“九媽媽，她這是裝神弄鬼，還是確有其事？”

趙九娘捏著手絹，狠狠瞥了阿蠻一眼，阿蠻只端端正正地跪著，不露聲色。

趙九娘左思右想，竟也有幾分拿捏不準(zhǔn)，但還是招呼龜奴：“你速去請示林公子，還有，派人去查一查，她果真與那崔題同船入京？”

為首的龜奴領(lǐng)命去了。

趙九娘想想仍是不妥，又問左右之人：“阿蠻，是什么時(shí)候來的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