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輜轔轔駛過大相國寺,恰逢每月五次開放之期,萬姓交易,游人如織、車馬闐擁。
商車販攤堵滿長街兩畔,以至于崔題的車駕亦走走停停。
陡然碰上驚馬踏街之變,官差開道,百姓四散趨避。崔題的牛輜亦被逼得勒停,緊急往道左避讓。
車內斜倚憑幾,右手支頤的崔題,也被顛簸搖醒。
他正欲詢問何事,車外忽然有人拜請:“請問,可是翰林學士院、寶章閣學士崔題崔內翰的車駕?”
崔題不動聲色。
隨行侍衛李青應了聲:“正是,請問閣下是?”
“小的已在此處等候多時,奉家主陸計相名帖,可否請崔內翰往清風樓一敘?”
大相國寺臨御街,御街兩畔皆是京百司府廨,此時臨逢下朝,難免碰到幾位貴人。
崔題索性閉眼,繼續打盹兒。
李青應對自如:“我家郎君方與友人,從歡怡樓吃了酒回來,已醉酣,只怕難以應承。”
那人再糾纏,李青索性掀開簾子,給他看看崔題醉倒的模樣,如此,才打發走了。
“想不到,陸計相竟然在此處攔街,看來是真的著急了!”待牛輜駛出大相國寺、京百司之所,李青才嘀咕。
然而,他越想越憤慨,“呵,阿郎回京,倒成了香餑餑了!想當初舊黨如何構陷阿郎下獄,貶謫嶺南,如今火坑出闕,怎敢想起阿郎來?”
自崔題落腳京城,朝中不同派系,如此突然求訪者,不下五人。
五年前舊黨重掌兩府,更化新政之后,稅賦變成了一地爛攤子,度支副使連換七任,已成燙手山芋,朝中皆言,唯崔題能擔此任。
莫非舊黨不計前嫌?
非也,五年更化,朝令夕改,三司賬籍無法理清,而且陛下近年墨敕直出戶部,大有繞過三司重啟戶部職能之意。一職兩官,相互掣肘,度支副使不過為剔疽之刃而已。
而且,崔題另有打算,索性日日裝醉,放蕩不羈。
“延朔黨不除,不論新政舊制,也僅是妖黨寄生母蠱而已!五年前阿郎一腔抱負,付諸東流,不正驗此果?還白白搭了楊珙將軍和十萬將士的性命!”
李青畢竟長隨崔題身旁,對崔題的心結頗為了解,“阿郎回府,只怕周先生又在府中等著了,只是奇怪,太子竟也希望阿郎赴任度支副使一職?”
崔題忽然直起身子,給自己倒了杯茶醒腦,對外吩咐:“李青,不回府,直出南熏門,去老槐巷一趟!”
“阿郎這是?”李青輕輕掌嘴,恨自己多嘴,略一思索又說道,“阿郎,我已遵您之命,每半年遣人捎銀錢,寄予老槐巷王阿齊香飲鋪子,這五年阿齊嫂子母子兩生活無憂,您還不去了吧,免惹非議!”
“去看看無妨,五載未歸,楊珙的小兒璘哥兒也該五歲了,我記得今日是璘哥兒生辰。”
“但,畢竟是友人遺孀,且改了嫁,您頻繁露臉,老夫人心甚憂慮。當年楊將軍戰死,您遣送她們母子,便頗有些流言蜚語。”
“呵呵!”崔題全然無所謂的模樣。
……
他們還是去了老槐巷,不過,崔題未出車駕,而是李青去請了璘哥兒前來。
璘哥兒五歲之齡,梳著總角,系紅繒,雖一身布藝,卻漿洗得整潔,臉上,手腳也白白凈凈,可見嫂子把他養護得很好。
“你是每年我生辰之時,送我木馬流車的叔叔么?”
璘哥兒堆起笑臉,兩道淺窩肖似楊珙。
崔題點點頭,又遞給他一架嶄新的木馬牛車,與前年制式稍有改變,更巧奪天工。
小兒眼眸驚艷地一把接過,崔題撫摸他的總角:“好好長大!”
李青遞給崔題一個包裹:“這是嫂子轉交給阿郎的,說,郎君往后不必再來了!”
崔題眼簾微動,極深的情緒這五年都掩下了,并未顯色。
他只默然接過包裹,又掃了一眼蹲在地上把玩木馬牛車的璘哥兒,方才打開包裹上的信箋。
竟是五年前,楊珙從前線寄與嫂子的放妻書,除卻滿腔愧疚之意,和對腹中未出世孩兒的記掛,有幾句話深深刺痛崔題的心——
“朝局萬變,吾恐將九死一生,若果真不測,勿怪志卿,士為知己、為證道而亡,乃我所愿矣,吾心無悔!”
原來大戰前夕,楊珙已料知結果,可依然橫身為國,甘愿赴死,并且提前寫了放妻書。
崔題五年擱置心頭、侵入肉里的頑石陡然裂開一條縫,緩緩松動。
璘哥兒被他娘親喚去了,小兒抱著木馬牛車朝崔題揮手:“叔叔,我走了!”而后急奔巷尾。
似楊珙離他遠去。
崔題指尖收攏,緊握信箋至指甲泛白,他眼角微微濕潤。
嫂子的包裹里還留了一些楊珙遺物,牛車回府時,崔題仔細翻看著。
“阿嫂說,這是五年前整理出來的楊將軍的遺物,本當尋常之物,只是近年,尤其陛下諒陰罷試之后,京城游棚、象姑館便常有士人酒聚做詩,提及那延朔黨,嫂子驚覺楊將軍遺物中也曾提過,恐有遺漏,負楊將軍心志,便轉托給阿郎。”
崔題翻著書稿信函,凝眸思索:“為何多是秦樓楚館之地?”
“說起來京城秦樓楚館,一大半皆是林家把持,這些年林家勢大,只手遮天,頗有些擄掠之舉。阿郎今日從歡怡樓出來時,竟還有林家家丁大庭廣眾之下,捆縛女使,實在猖狂!”
崔題抬眸,頗顯詫異:“發生了這樣的事?無人報官?”
“便是報官也無用,說是家務事。何況,三年前曾有一訟師仗義陳刑律,狀告林家三郎擄掠數十良家女為妾。說是為妾,實則去了甚么地方也無人知曉,曾有人發現在鬼樊樓的,已無人形。此案也曾鬧得很大,移交外宗正司,可最終也不了了之,后來那訟師莫名其妙暴病而亡。”
崔題蹙了蹙眉,五年未回京師,舊黨主政,竟綱紀失序、法度崩壞至此?
“便是前幾月前春闈張榜之時,曾有一歙州籍進士,解元中舉,一甲及第,年少綽約,名動京城,林家女郎榜下相中,明知對方有婚約,也幾番相迫,甚至也不知怎么扯上了延朔黨,把他打入天牢,后來那進士小官人,也從了。”
“歙州、解元……溫巡?”
李青點頭:“好像是這個名兒。”
崔題若有所思,忽然眉頭緊鎖,犀利發問:“今晨歡怡樓街前,被林家家丁捆綁的女使長什么樣,你可瞧清?”
李青搖搖頭。
崔題面色凝然,放下了手中的書函:“李青,你速去打聽歙州的潘小娘子,入京以后落腳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