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竹影,石階,甚至池水倒映出的劉未弦自己的臉,一切存在的邊界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薄薄冰片,無聲地消融,碎裂,分解。
取而代之的,是洶涌無邊的代碼洪流!億萬條發光的代碼串與命令行奔騰,組合,拆解,遵循著龐大的邏輯框架起舞。
空氣不再是虛無,而是由無數纖細密集的數據流編織成的動態網絡,閃爍著幽綠奇詭的光芒。
霓裳千面閣被還原為最本質的數字骨架,在洶涌的代碼之海里沉浮,唯有那“渝州變臉”的電子殘影,如同幽靈船桅桿上飄搖的旗幟,還在頑強閃爍。
時間在代碼視界里被無限拉長、粘稠。
在粘稠如血的時間之中,劉未弦緊緊攥住了那桿小小的紅纓槍,冰冷的木質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奇異地將她飄搖的意識重新錨定在這片月光與竹影交織的土地上,讓一切又恢復了原本的景色。
她抬起頭,望向院中,奇異的景象在她眼中鋪陳:
青磚地的蜀錦紋路仿佛被賦予了生命,琺瑯的線條在流動,如同有看不見的織梭在其間飛速穿梭;
墻邊那垂掛的古燈,燈罩上關公臥蠶眉下的丹鳳眼,竟在光影中對她微微眨動了一下,那眼神不再是怒目金剛的威嚇,倒似歷經滄桑的長者投來一絲了然與贊許的笑意。
劉未弦緩緩抬起一只手,并非指向任何實體,而是探向眼前的一切。指尖所過之處,空氣中那些原本已經重新隱藏起形體,構成霓裳千面閣的數據流,如同被驚擾的螢火蟲群,紛紛再次顯露出幽綠色的光芒軌跡。
只不過,這次顯現的時候,它們仿佛不再是冰冷無情的符號,更像是被喚醒的,擁有意識的存在。代碼溫順地纏繞上她的指尖,又輕盈地逸散開去。她指尖輕輕一捻,一小簇流動的代碼如同被馴服的螢火,在她指間縈繞、閃爍,然后隨著她意念的輕輕驅散,如同細沙般從指縫流瀉而下,落回腳下奔涌不息的信息洪流之中,無聲地融入其中。
劉未弦松開,看向一面墻,小時候,她經常在那面墻邊上練習祖傳的技藝。
此時此刻,那面墻正發生著驚人的蛻變,墻上掛著的那三百六十張臉譜,不再是靜止的圖畫。
喜、怒、哀、樂、忠、奸、勇、怯……千百種情態在符文的流轉中生動演繹,如同無數靈魂在光之幕布上上演著永恒的悲喜劇。它們環繞著墻壁中央劉未弦的影子,形成一種宏大而和諧的韻律。
萬籟俱寂,一時間,唯有數據與月光流淌。
不過下一個剎那,一聲蒼老卻中氣十足的渝州腔調,如同洪鐘大呂,驟然劈開了院中的寧靜:
“好——!!!”
劉未弦又驚又喜又哀,她猛的回頭看去,發現她的婆婆就站在燈火之下。
那張布滿歲月溝壑的臉上滿是欣慰,渾濁的老眼此刻亮得驚人,她死死的盯著劉未弦,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
“角兒!這才是角兒!管他娘的是竹馬臺還是鐵殼子天!鑼鼓點子一響,該你亮嗓時,你就得亮嗓!該你變臉時,是蟲是龍,都得給老娘變出個樣兒來!這天地,它就是個最大的戲臺子!”
“天…..地……”
蒼涼而高亢的唱腔,毫無征兆地,從院落一角那臺早已被遺忘的,布滿灰塵的老音箱中迸發出來!那沙啞失真的音質,帶著強烈的電流雜音,卻如同注入靈魂的強心劑。唱詞在月光與代碼交織的奇異空間里回蕩,古老戲腔的頓挫與電子噪音的嘶鳴纏繞在一起,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人心的混響。
她知道自己是誰了。
郭熵崖目瞪口呆看著劉未弦站在那里,站在霓裳千面閣的廢墟與新生之上,站在代碼的洪流中央,站在天地這座最大的舞臺的中央。
郭熵崖看著周圍被侵蝕修改的程序空間,一時間完全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時候,劉未弦又動了。
沒有預兆,沒有起勢,她只是微微側身,面向流淌著三百六十張臉譜的巨墻,庭院空氣便驟然凝滯,連懸浮的代碼光點也懸停不動。唯有老音箱里混雜電流的古老唱腔,頑強穿透凝固的時空。
世界的程序框架,正在被侵蝕。
郭熵崖呼吸一窒。
只見劉未弦緩緩抬起空著的左手,指尖輕柔拂過身前流動的月光,月光中億萬縷纖細脈動的幽綠數據流隨之顯現。
指尖掠過,無形的代碼絲線驟然明亮,凝結,她隨之抬手在臉上一抹,瞬間便換了一張臉!
只見那張眉飛入鬢,眼梢帶笑,嘴角夸張上揚,與此同時,墻上那張巨大的“喜”臉譜瞬間爆發出奪目金光!
庭院一側紫竹劇烈搖曳,沙沙聲匯成歡快潮音,竹影婆娑間,劉未弦隱隱化作出一個舉杯望月,風姿卓絕的身影。竹影為裳,月華為袖,她手中酒杯虛影一傾,潑灑下的瓊漿軌跡在郭熵崖眼中,赫然是無數跳躍歡騰的金色代碼瀑布!整個院落被染上一層微醺流動的暖金。
“喜上眉梢,詠絮才情!”劉未弦戲腔飛出,手腕精妙一抖,一甩,指尖代碼勾勒的“喜”臉虛影如流光面具,疾飛向臉譜墻。
“啪!”清脆之聲如裂帛,虛影精準覆蓋融合墻上“喜”臉。剎那間,墻上“喜”臉嘴角擴張,發出無聲大笑,金光暴漲!紫竹間,古時才女的虛影和劉未弦的身影一同舉杯,才女的虛影接著在金光竹影中淡去,唯余滿院代碼酒香與歡騰余韻。
喜意未歇,劉未弦便已再度踏出一步!
只是,與之前起舞弄清影的柔美不同,她足落青磚,發出戰鼓一般的鳴響。
一股凝練如實質的暗紅色數據流從她足底炸開,卷上一旁的兵器架,兵器架上刀槍劍戟驟然蜂鳴震顫,矛尖直指天空!臉譜墻上,墨底虬眉,雙目含煞的“怒”臉轟然點亮,赤紅如血!
紅光中,兵器架上一柄長劍虛影掙脫,一道英挺的身影凝現,她鳳目含煞,披甲執銳,無聲咆哮!院落溫度驟降,空氣扭曲,天地間盡染暴戾赤色。
“怒發沖冠,替父請纓!”劉未弦聲音鏗鏘如金鐵。她手再度在臉上一抹,擰腰如弓,左手疾揮!一道撕裂空氣的,由代碼構成的銳利弧光,如無形快刀斬向赤紅“怒”臉!
嗤啦一聲,墻上“怒”臉被劈開,女武將的虛影轟然爆散,化作漫天赤紅燃燒的數據星火,肅殺疆場氣息彌漫,兵器悲鳴不止。
怒焰余燼未冷,劉未弦身形忽然一抖,本來挺拔的身子變得如風中殘燭搖曳,她第三步踏出,輕如履冰,遲滯心碎,踏向庭院中央倒映月影的陶缸,她低頭望向缸中倒影。
滴答………
清晰的水滴聲傳來,墻邊垂掛古燈的代碼如燈油緩緩滴落,每滴都蕩起墨色漣漪,漣漪中似有哀婉詞句低吟。
臉譜墻上,灰白底色、淚痕宛然的“哀”臉無聲亮起,青光幽冷如寒潭。
缸中水面,劉未弦倒影破碎。
她直起身子,看向郭熵崖,只見一個云鬢微亂、素衣清減的身影在墨色漣漪中煢煢孑立---只見青光籠罩下,月光慘淡,悲涼彌漫。
“哀郢沉江,漱玉凝霜…”
劉未弦聲音飄渺哽咽,她慢慢抬起左手,指尖輕柔,無限眷戀地伸向缸中破碎的易安倒影,濃得化不開的哀傷意念隨即便如墨汁滴落。
一點純粹深藍光點,從她指尖悄然墜落,融入水面。
撲哧一聲,輕響如心碎,深藍光暈吞噬水缸倒影,浸染墻上淚痕宛然的“哀”臉。
青光隨之熄滅,古時女詩人的身影如煙消散,庭院寒意沉淀為一種亙古的靜默,唯有滴落的幽綠“燈油”訴說著無聲哀戚。
極致的哀傷之后,是徹底的爆發!
劉未弦猛抬頭,同時手在臉上一抹,眼中迷茫悲切盡褪,唯余狂放不羈,酣暢淋漓!
她足尖一點,旋身而起,鷂子翻身。
老音箱唱腔陡然加快,急促高亢,充滿荒誕喜感!
臉譜墻上,靛藍底色、環眼圓睜卻咧著夸張大嘴的“樂”臉驟然點亮,爆發出跳脫刺目的靛藍光芒!
光怪陸離的靛藍光海中央,一個身姿矯健,穿著勁裝,手持雙劍的虛影踏著癲狂鼓點旋舞而出!劍光潑灑,攪動靛藍代碼漩渦,所過之處空氣發出“嗤嗤”如被逗笑的怪響!
“樂舞劍器,動四方!”劉未弦身在半空,長嘯清越!一道熾烈的、由純粹歡愉和靛藍代碼構成的光流,如最耀眼的煙花,脫手而出。
“轟——!”無聲的靛藍色光潮轟然席卷整個庭院!光潮撫平魔幻,三百六十張臉譜不再流轉,安靜懸浮卦位,喜怒哀樂忠奸勇怯,終歸于深邃平靜,百川歸海。
劉未弦輕盈落地,如羽飄零。靛藍光暈在她周身收斂,融入清澈眼眸,然后她雙眼一閉…..
整個人原地消失不見了!
看著這一幕,郭熵崖愣住了,他呆呆的在那站著,消化了一下眼前的情況,下一秒,地方雅言脫口而出:
“儂只棺材!耍我啊是伐?!我幫儂忙進忙出,忙了嘎西多事體!儂一歇歇人影子啊看勿著了?!算啥名堂經啦?!好額呀!儂幫幫忙噢!儂記了該!儂當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