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鎮野在睡夢中掙扎著。
他看見自己是個穿綢緞的商人,正貪婪地摩挲著徐家遞來的“古瓷”,對方低聲說:“這菩薩像能轉運,您只需誠心供奉……”
下一秒,一柄刀尖抵住他后頸,用力一刺,捅穿了他的喉嚨。
他變成個衣衫襤褸的佃戶,楊家來人笑瞇瞇遞上銀錢:“老哥,借你身子骨一用,燒窯缺個‘活祭’……”
他顫抖著接過錢袋,還沒數清銅板,就被推進了熊熊燃燒的窯口。
他又成了個走江湖的術士,徐家人恭敬奉茶:“先生既懂玄術,不如替咱們看看這菩薩像的靈性?”
茶未入口,瓷像的眼珠突然轉動,他的魂魄被硬生生抽離,塞進了冰冷的釉彩里。
他甚至變成了個梳辮子的丫頭,楊家婆子摟著她哄:“乖囡,菩薩跟前磕個頭,給你娘換藥錢。”
她剛跪下,頭頂便傳來“喀嚓”輕響——方才還守在一旁慈眉善目的家丁,突然揮起棍棒,像打一顆熟透的果子般打扁了她的顱骨。
這些混亂紛雜的記憶,化作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令鐘鎮野深溺其中。
他掙扎著、徒勞地劃著雙手,漸漸沉入黑暗。
但不知何時,他身下出現了無數只手。
那些手托舉著他,向著水面上的光斑推去。
“幫幫我們……”
“幫幫我們……”
他聽見無數的聲音在說話。
“結束這一切……”
“求求你,幫我們結束這一切……”
“求求你……”
那些聲音的哀求中充滿了恐懼與悲傷,這些強烈痛苦的情緒伴隨著潭水灌入鐘鎮野口鼻里、擠進他的肺葉,但他竟卻不覺得難受,反而……
漸漸清醒。
鐘鎮野睜開了眼。
溺水的感覺轟然褪去,耳邊卻響起了無數的哀嚎,這些尖厲哀嚎刺痛著他的耳膜,卻莫名讓他心神凝定下來,甚至身上的力氣也在一點點恢復。
他有些茫然地四顧張望。
最先映入眼簾的,自然便是雷驍與汪好……看見這兩個隊友,他瞬間瞳孔一縮!
雷驍與汪好倒在了一起,汪好身上插滿了碎瓷片,身下淌成的血泊將兩人衣服都浸透成了紅色,那些瓷片插得很深,甚至有一枚刺進了她眼中……好在她的胸口還有著輕微起伏,沒死。
不過,這種狀況,恐怕也活不了多久。
雷驍看上去好不了多少。
他同樣滿臉鮮血,那五官七竅中流出的血已經干涸,他臉色青灰仿若死人一般,本就花白的頭發似乎又白了大半——他的眼甚至是睜著的,但其中沒有半點焦聚,瞳孔都已發灰。
不過,他的嘴唇還在微微顫抖著,像是在說著什么無人能聽到的話。
鐘鎮野心里猛地一沉。
自己昏迷的這段時間里,發生了什么?
他偏頭看向他處。
鐘鎮野的視野里,血色翻涌。
他看見徐凌飛的尸體——不,那已經不能稱之為尸體了。
那具軀殼扭曲得像一尊被砸碎的瓷偶,四肢反折,脊椎彎折成不可思議的角度,仿佛有人將他像濕泥一樣擰絞過。
他的臉被鮮血涂滿,面孔詭異地仰著,一只眼睛從血水中凸出,死死盯著天空,瞳孔里凝固著某種瘋狂的、近乎解脫的神色,身下那些用血畫成的紋路,此刻正像活物般蠕動,黑紅交雜,如同腐爛的血管。
鐘鎮野咬了咬牙。
他猛地轉頭,卻撞見更恐怖的景象——
廢墟間爬滿了東西。
那些瓷像已經不能算作“像”,它們更像是從地獄裂縫里擠出來的殘渣。
一具無頭瓷尸正用斷頸處的尖銳裂口啃咬著地面,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像是在咀嚼骨頭;一個只有上半身的孩童瓷像趴在井沿,七竅里鉆出的不是血,而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線蟲,它們扭動著,從瓷胎的裂縫里擠出,又鉆回去;更遠處,一具女形瓷像的腹部裂開,里面蜷縮著另一具更小的瓷嬰,它的臉上沒有五官,只有一張咧到耳根的嘴,正在尖笑——
那笑聲鉆進鐘鎮野的耳朵,撕扯著他的神經,可詭異的是,他竟然在適應。
他的耳膜不再刺痛,反而能聽清那些尖嘯里的字句。
“疼啊……”
“燒了三天三夜……”
“我的皮……我的皮黏在瓷胎上了……”
鐘鎮野的呼吸凝滯了。
他知道他們是誰了……他們,都是曾經被徐、楊兩家鎮入瓷菩薩的受害者。
自己在地室中、依楊爽之言打死的那些瓷奴,是當初兩家邪術傳人用自家人尸身煉成的……用以鎮壓這些怨念極強的受害者。
如今,他們卻都出來了。
就在這時,祠堂的方向傳來“咯吱”一聲輕響。
瓷菩薩的頭顱微微傾斜,一道裂痕從它的眉心蔓延到脖頸,里面滲出濃稠的黑漿。
而在它腳下,徐東辰的焦尸蜷縮著,像一截被雷劈過的枯木,他的皮膚已經完全瓷化,龜裂的紋路下露出猩紅的血肉,仿佛一尊燒制失敗的邪神像。
楊爽就跪在旁邊。
他捧著青花料碟,抓著徐東辰的手指,一下、一下地研磨。
指節刮擦釉面的聲音讓人牙根發酸,可楊爽卻像著了魔,嘴角咧開,露出森白的牙齒,每磨出一縷血沫,他就蘸著往自己臉上畫——
左眼已經畫完了,猩紅的眼線拖到太陽穴,像一道血淚。
右臉才畫到一半,嘴角高高揚起,笑得癲狂。
鐘鎮野的指尖發抖。
他忽然意識到——那些瓷像在看他。
無頭的、殘肢的、裂開的、蠕動的……所有瓷像的“臉”都轉向了他,它們沒有眼睛,可鐘鎮野能感覺到某種視線,像冰冷的蛆蟲爬過脊背。
更恐怖的是,他的身體在回應。
掌心的黑血沸騰般灼燒,血管里有什么東西在蠕動,耳邊低語越來越清晰:
“你能聽見我們……”
“你能結束這一切……”
“幫幫我們……幫幫……”
鐘鎮野深吸一口氣。
“楊爽!”
他豎起眉,低吼道:“你在做什么!”
楊爽赫然抬起頭,投來一個驚愕的目光。
不過很快,他的眼神中便流露出些許恍然。
“原來,他們,是在叫你。”
他目光微微閃爍,咧嘴一笑:“也是,是你釋放了他們,你的……你的靈魂中有一種我無法理解的恐懼,他們對種恐懼很熟悉、很熟悉,自然,也會親近你。”
鐘鎮野撐著身子,慢慢爬了起來。
徐東辰完蛋了,瓷菩薩倒塌了,村民全死了,但副本還沒有結束,這意味著,儀式尚未失敗。
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雷驍、汪好,他們恐怕也支撐不了多久了。
這個副本的通關方式,顯然已經擺在眼前。
沒想到,最復雜的路線,與最簡單的路線,竟是殊途同歸。
“我問你,你在做什么。”
鐘鎮野吐出一口氣,伸手擦掉糊住眼睛的鮮血,冷冷道:“你告訴我,你想要掃清債孽,結束這一切,但你現在,在往自己臉上畫臉譜。”
“我說的沒有錯啊。”
楊爽應了一聲,又一次捉起徐東辰的手,往自己臉上畫去——他的聲音變得十分輕柔:“該死的人,全都死了,從現在開始,一切都結束了。”
“但是……”
這一次,沒等鐘鎮野發問,他便繼續說道:“我做了這么多,難道,不應該,得到一些什么嗎?”
鐘鎮野的指節捏得發白。
他盯著楊爽臉上那道未完成的血色臉譜,心中本就成形的答案,終于落地。
“從一開始,你就想做蟬與螳螂背后的黃雀。”
他啞聲道。
楊爽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低笑起來。
那笑聲起初很輕,漸漸變得癲狂,最后竟與周圍瓷像的尖嘯融為一體!
“我被欺壓了這么久……受了這么多的苦!”
楊爽的指尖蘸著徐東辰的血,在右臉頰畫下最后一筆。
那血線蜿蜒如蛇,與他左眼的淚痕形成詭異對稱,他的反問聲中帶著哭腔:“我理應得到一切……我可以復活我的家人朋友!我可以過上以前夢寐以求的生活!這難道,不對嗎?!”
祠堂廢墟上的黑霧轟然翻涌。
那些瓷像的尖嘯聲驟然拔高,像在歡呼又像在恐懼。
鐘鎮野感到掌心的黑血劇烈灼燒起來——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種近乎共鳴的震顫。
“你的動機我理解了。”
鐘鎮野緩緩弓起背脊,像頭蓄勢待發的野獸:“但我現在不打算和你辯論,畢竟這里也不是法庭。”
話音未落,他已箭步沖出!
那些瓷像的尖嘯驟然轉為歡快的調子。
無數碎瓷片從地面彈起,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鐵屑般附著在鐘鎮野周身,它們割開他的衣服,卻在接觸皮膚的瞬間融化,化作一道道漆黑紋路爬滿他的軀體。
它們,在幫他。
楊爽猛地抬頭。
徐東辰的焦尸突然劇烈抽搐,七竅中涌出的黑氣如巨蟒般纏上楊爽的身體,他張開雙臂,任由黑氣灌入自己口鼻,臉上未干的血臉譜亮起妖異紅光。
“晚了……”楊爽的聲音突然變成男女老幼混雜的疊音:“太遲了!”
鐘鎮野眼底的猩紅色流轉如電。
他右腿蹬地、將青磚踩得爆裂,拳頭撕開空氣,帶著骨骼爆響的轟鳴,砸向楊爽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