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九，萬蕭收到錢潔發來的消息，說：爸找到工作了。

父親到了退休的年紀，但還能干得動，只要有工作，還是會去干活的。中午，萬蕭給母親打電話問了這件事。母親說父親找到了工作，但是工資只有原來的一半多一點。萬蕭問為什么？母親說今年好多廠子效益不好，開不出高工資了。

這件事情在萬蕭和傲子一次聊天中印證出來了。萬蕭家縣城好多生產白酒瓶子和白酒包裝的廠子，在去年夏天有十幾家企業老板成了失信人員。萬蕭當時認為銷售困難可以先停下來，傲子說生產白酒瓶子的廠子開爐一次要幾十萬，不能停爐，只能生產。但是生產出來的瓶子賣不出去，最大的一家廠子已經放滿了四個倉庫。

這天晚上，萬蕭給錢潔打電話，說：“媳婦，前段時間和傲子聊天，他說好多企業現在不掙錢了，我怕哪一天我會失業，咱們家新房簡裝行不行？”

“你放心，就算你失業了，我也能給你找到工作。”錢潔說，“我們家兩個廠子，等我爸干不動了，我弟當家后，咱們去老廠區給他當廠長，不會比你現在少掙錢的。”

萬蕭對錢潔的話相信一半，去老廠區當廠長一定比現在掙錢，但是老廠區和他有沒有關系，這件事情還值得商榷。在萬蕭心里，他不想去錢潔家工作，老爺們有手有腳，去老丈人家上班，這話好說不好聽。

“你說的這件事是后話，咱們現在要看眼前。”

“該裝修的一定少不了。”錢潔說，“改水電、鋪地磚、刷墻、吊頂這些項目一定少不了，與其省下一萬兩萬，不如一步到位，免得將來麻煩。”

“知道了。”

萬蕭掛斷電話后，躺在床上。他已經放棄了與生活的斗爭，接受應該發生的事情。

三月中旬，萬蕭的新房開始施工。此時，他手里有七萬塊錢，按照預算還差三萬，但實際施工起來，萬蕭感覺十萬塊錢不夠，還得去找家里要錢。萬蕭沒敢去找父親，這段時間父親的心情很不好，因為工資降了許多，讓父親很沒有安全感。他給母親打電話，母親說：“家里沒錢了，你結婚已經快花光我和你爸的養老錢了，你給你三姑打電話問問。”

不是母親心狠，他害怕孩子像無底洞一樣。今天因為裝修要錢，明天說要買車，又要錢，給還是不給？與其讓孩子看到曙光，還不如提早打斷這個念頭。再說孩子從自己這里拿了錢，大概率沒有回頭錢，讓孩子出去借錢，這筆錢是要還的。

萬蕭思來想去，電話也沒給三姑打過去。萬蕭不愿意借錢，他感覺借錢后在別人面前就低了一等。雖說是親姑，但還是沒有打出電話。這通電話是何時打出去的呢？是錢潔給萬蕭打電話說：“剩下的錢不夠打柜子了。”

“能不能找幾個木柜子先用著？”

“已經裝修到這里了，一次性裝完，一起散甲醛。”

萬蕭沒辦法，只能給三姑打了電話，說裝修差四萬塊錢。三姑說下午去銀行取錢，明天讓錢潔來家里拿。萬蕭道謝后掛斷了電話。他知道三姑讓錢潔去家里，要告訴錢潔在經濟上遇到了困難可以找三姑。

萬蕭告訴了錢潔這件事情，錢潔說明天上午過去。

過了五一，錢潔給萬蕭打電話，說房子裝修完了。萬蕭心說：關于房子的事情終于結束了。

走在下班的路上，古琦給萬蕭發來了視頻通話。萬蕭看著眼前的場景，十分熟悉，說：“聚會呢！”

“都在家呢，只差你了。”傲子說。

“看，這是誰？”傲子的媳婦拿著手機照著錢潔，問：“還認識她嗎？”

“別人不認識就罷了，我媳婦還能不認識。”

“我還以為你忘了我呢！”

“我媳婦能忘嘛！”

“小潔說房子裝修完了，約了一頓飯，慶祝慶祝。”傲子說。

“嫂子也在呢！”萬蕭看到了古琦的女朋友，說道。

“弟兄們都回家了，你什么時候回來啊？”傲子問。

“過年回去！”

“哪年啊，二零五零年啊？”

眾人哈哈大笑。

“不打擾你們吃飯了。”萬蕭說。

“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傲子帶著大家唱了起來。

在一群人深情演唱中，萬蕭默默地掛斷了視頻通話。

十點多，古琦又發來了視頻通話，問：“睡沒？”

“沒呢。”萬蕭放下手里的書，說道。

“我準備結婚了。”

“什么時候？”

“十一月十七號。”

古琦當初說過，他從電子廠辭職的時候，就是他要結婚的時候。

“想好了再結婚。”

“有你在前面給我們探路，我們很清楚自己要什么樣的生活了。”

“這不是人話。”

古琦哈哈大笑，說：“前人栽樹后人乘涼。”

“你這么說，我現在可有事兒了啊！”

“別別別。”古琦說，“當初想著咱倆一起去學技術，將來一起回家工作，也有照應。”

“現在的事情別提了。”

古琦轉移話題，問：“小說創作有什么成果了？”

“如果有成果，每一個社交軟件都能看到我的身影。”

“早些休息，明天還要上班。”

“好。”

掛斷視頻通話后，萬蕭夾好書簽，躺在床上，獨自悲傷著。

比起生活的不堪，逐夢失敗更令萬蕭心痛。人的物質條件可以差一些，但是不能失去精神信仰。當一個人精神信仰崩塌后，有血有肉的人像看到了美杜莎的眼睛，被石化，最后碎掉。

“六一八”購物節前，公司招了很多臨時工，為這場“大戰”做準備。

這批臨時工和勞務中介簽了半個月的合同，半個月后統一發工資。臨時工來的那天下午，萬蕭安排了老員工進行培訓。

這段時間包裹量激增，老員工開始加班，大家拖著疲憊的身體、目光呆滯地工作著。

第三天下午，萬蕭用麥克叫一位臨時工，說：“胡玉琦，到安檢處來。”

萬蕭見到胡玉琦后，滿臉嚴肅地問：“你分揀快遞時能不能認真一些？”

“我怎么了？”胡玉琦瞪著眼問道。

“你怎么了？”萬蕭說，“包裹分揀錯了。”

“分揀錯扣錢。”胡玉琦不屑地說。

胡玉琦年輕，感覺是萬蕭在找他麻煩。

“你能干就干，不能干就走。”

“你讓我走我就走啊！”胡玉琦說，“把工資給我結了。”

“你干三天，分揀錯六個件，你還要工資？”

“你還要工資？”萬蕭不可思議地說。

“老子不干了。”胡玉琦脫下馬甲，扔到地上，大喊道：“你們是黑心公司，員工干活不發工資。”

胡玉琦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萬蕭的拳頭距離他的臉還有五十公分。等他做出回擊的動作時，萬蕭被一個一米八、身材魁梧的同事拉住了，說：“萬組長，有話好好說。”

分揀中心的角落里，萬蕭右手扣著左手手腕，低著頭聽領導訓話：“你要干嘛？你想干嘛？是工作干膩了，還是打算以后吃牢飯？”

萬蕭聽著領導的連續提出的問題，說不出話來。

“多虧大胖拉住了你，如果你這一拳打在臨時工臉上，不止是你自己的問題，連公司的名譽都要受損！”

萬蕭說不出話，老實地站在原地。

領導出去打了一通電話，回來后告訴萬蕭：“你先回宿舍，什么時候來上班，等我通知。”

萬蕭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沖動地去打人。

自萬蕭上小學到現在，一共打過兩次架。第一次是初中，因為和女朋友分手；第二次是高中，室友和高年級鬧矛盾，高年級晚上帶人來宿舍，萬蕭和他們發生口角。當李校長來處理打架事件時，讓他留在宿舍，說這件事情和他沒關系，才免去處罰。

這次動手是萬蕭第三次動手，幸好同事急忙攔了下來。

萬蕭躺在床上，回想著這件事。萬蕭看起來不好惹，一直冷著臉，其實膽子不大，不會主動打架。

萬蕭很聰明，想到了過激行為是因為情緒失控。他知道自己情緒失控是因為壓力大，一直憋在心里失去了理智。

轉天上午，萬蕭坐在心理科的診室里，還未等醫生問話，他先開始說：“我叫萬蕭，今年二十五歲，在物流中轉站上班，今年是上班的第三年。平時工作忙一些，但能接受。我已婚，有一個女兒，去年貸款買了一套房子，今年三月份裝修，現在已經裝修好了，在散甲醛。裝修房子借了小姑四萬塊錢，現在每個月都在攢錢，打算過年時還上。母親和老婆在家看孩子，父親在上班。過年時，父親被公司辭退，又找了一份新工作，工資比以前折半。父母都是農村人，沒有五險一金。這是我的家庭情況。”

萬蕭又說：“我昨天和同事吵了一架，已經揮出了拳頭，被同事攔下。我被領導停職了，上班時間等通知。昨天晚上我意識到，我應該是精神方面出了問題。”

醫生看著萬蕭，點點頭，對他的坦誠表示贊同。

“平時會胡思亂想嗎？”

“不會。”萬蕭說，“想不明白的事情我會放下，經歷多了，事情漸漸會明了。”

萬蕭補充道：“想不明白的事情一直去想，容易鉆進死胡同，人會迷失在其中。”

“你在這座城市有能說心里話的朋友嗎？”

萬蕭搖搖頭。

“你平時會找妻子或朋友傾訴嗎？”

“偶爾會找朋友傾訴，不會和妻子傾訴。”萬蕭說。

醫生診斷萬蕭是壓力太大，說：“試著讓自己放松下來，多去找妻子或朋友傾訴。”

“找朋友傾訴能幫我還房貸嗎？”

醫生怔住了，萬蕭不像是來看病的，倒像來找麻煩的。

“現實的問題需要現實的答案來解決。”

萬蕭說完，拿著東西從診室出來。

走出門診大樓，萬蕭點著一根煙，感覺心情舒暢了許多。當一個人心情不舒暢時，轉移一部分負面情緒到別人身上，自身會輕松許多。這個方法很不厚道，但是好用。

萬蕭閑來無事，準備在附近轉轉。

昨天晚上萬蕭想明白了，一個人精神強大，可以抵抗很多現實問題。他今天來醫院目的很單純，他沒見過心理醫生，來看看心理醫生是什么樣子。想到這里，萬蕭不禁笑了出來。

人不是牲口，更不是機器，把人來自外星等相關說法放在一邊，人是自然的產物。母親孕育了孩子，孩子在母親身邊時會感覺到安全感。如果把孩子放在人造的環境里，生物會本能去排斥，時間久了，孩子會生病的。

萬蕭很早之前已經知道了這個道理，但是他被困在現實中，捆綁他的繩子是另一套理論，他無法掙脫開。

萬蕭給自己打了一針“強心劑”，告訴自己：萬蕭，房貸還有二十年，你小子堅持住。二十年后，房貸還清了，閨女也長大了，到那時候，獎勵自己休息一年，去看看祖國的大好河山。

中午，萬蕭在商場里吃旋轉小火鍋。吃了五十多根簽子和兩份面，又喝了一瓶碳酸飲料。萬蕭摸著肚子從店里出來，一股困意襲來。出了商場，萬蕭打車回到宿舍睡覺。

七點多，有室友回宿舍，打開燈。萬蕭用手擋住眼睛，緩了一會兒才把手拿開。從床上坐起來，萬蕭感覺自己肚子有些脹，應該是中午吃完飯后睡覺，消化不良。他穿上鞋，出去散步。

萬蕭慢慢清醒過來，感覺身體很松弛，心情也好了很多，好像昨天與臨時工吵架和上午去看心理醫生發生在很久以前。

萬蕭走累了，坐在路邊休息。這時，手機響了，萬蕭拿出手機，是領導打來的電話，問：“在哪呢？”

“出來散散步。”

“吃飯了嗎？”

“吃了。”

“明天來上班。”

“我以為還要休息幾天呢！”

“你要休息，我給你半個月的假。”

“領導，我要是放半個月的假，房貸咋辦，孩子咋辦？”

“知道你要還房貸、養孩子，壓力大，但是不能把壓力是放在工作當中。”領導語重心長地說，“我也是從你這個年紀過來的，知道你不容易。”

“謝謝領導體諒。”

“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權衡好兩者的關系，下不為例。”

“謝謝領導。”

領導對萬蕭不錯，在工作上很包容萬蕭。萬蕭能到現在的位置，也是領導對他很重視。

掛斷電話后，萬蕭長舒一口氣，呢喃道：“有驚無險，安全落地。”

第二天中午吃飯的時候，萬蕭找領導一起去食堂吃飯，領導說家里做好飯了，萬蕭硬把領導拉進食堂，說：“今天中午我請客。”

領導點好飯后，萬蕭給領導加了一根腸和一片把子肉。

“你小子要干嘛？”領導警惕地問。

“好久沒與領導一起吃飯了。”

“感覺你小子有事。”

“沒有別的事情，專門來感謝領導。”萬蕭笑著看向領導，說：“這件事發生后，領導停職我幾天是應該的，沒想到您這么快讓我回來上班。”

“你還好意思說。”領導語氣略帶不滿，說：“以前覺得你挺成熟的，沒想到會辦出這種事來。”

“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以此為戒，絕不再犯。”

“如果下次再發生這樣的事情，自己收拾東西滾蛋。”

“知道了。”

“年紀大的人顧慮多，說幾句就過去了，年輕人不在乎這些，這份工作不合適，轉天換一份工作。”領導說，“遇到問題多溝通，你覺得解決不了，帶到我這里。”

“謝謝領導教誨。”

“別給我帶高帽。”領導說，“你好好工作，提高些業績，比什么都強。”

“我給您再夾片肉？”

“用一塊肉把這件事情遮過去了？”

“兩片？”

“你小子，對付我是一門靈啊！”

萬蕭笑著，領導看了一眼萬蕭，沒理他，低著頭繼續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