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人相逢,沒有熱切相擁。
父子相見。
也沒有什么催人淚下的場面。
衛家姐弟幾人立在一旁,神色復雜地望著眼前一幕,霍去病看了看姨母、小舅,還有母親。
又看了看門前立著的男人,雖然他還年幼,但此刻種種跡象,都明確地向他傳達著一個信息。
不知為何。
霍去病心中忽然涌出一股不安,一股惶然無措,還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這股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
如她母親一樣的倔強迅速占據心底,又爬上臉頰,男孩瞪著眼,憋著臉,悶哼道:“你哪位?找誰?”
場面有些尷尬,好在霍尚早有預料,提前帶著尷尬化解器。
但見。
小小的霍光神情莊重,雙手前伸,煞有其事的恭敬一禮,“霍光,見過兄長。”
小小的霍去病登時破了功,望著這個比自己年幼、眉目還有些相似的幼童,他強裝鎮定道:
“誰、誰是你兄長!”
“你就是我兄長呀,我聽父親說過你很多次,對了……”說著,霍光朝自己老爹介紹道:
“這是父親大人,嗯,兄長如果不愿稱父親,喊老霍就行,他喜歡別人叫他……”
啪。
話未說完,霍尚就賞了他一腦瓜蹦,初次見面,能不能給自己留點威嚴。
霍老二整了整衣襟,清了清嗓,“咳,在下不才,正是你們的爹,霍尚,霍仲孺!”
他言語輕挑搞怪,里面好像還夾雜著‘爹’一類的口語方言,讓本就破功的霍去病,再難聚起氣勢。
詫異之余,心中下意識想到——
這就是我爹?
不對!
誰爹,他才不是我爹。
小小的霍去病亂了方寸,衛少兒何嘗不是如此,當聽到霍光說的那句‘我聽父親說過你很多次。’衛少兒再難遏制,淚如雨下。
她情難自禁,急忙轉身避到屋內,
經這一哭一鬧,此前的尷尬蕩然無存,起初去開門的女子,也就是衛少兒長姐衛君孺,嘆了口氣:
“進來說話罷。”
衛家兄妹七人,眼下在家的只有衛君孺、衛少兒,和兩個幼弟衛步、衛廣。
院子不大,屋內陳設也較為樸素。
考慮到他們一家年前還是奴仆之身,如今能有這么一個居住之所,已是不易。
幾人在堂中坐定。
衛君孺身為長姐,她猜到了霍尚的來意,寒暄幾句后,直接問道:“霍二郎可是來接去病的?”
在旁聽著的霍去病本能要開口,可身后的母親一把按住他。
衛少兒已壓抑住情緒。
眼圈微紅。
她了解兒子的性情,知道他想說什么,可現在由不得任性,衛少兒蹲下身,深深地望著他:
“霍去病,你知道母親為什么讓你姓霍,而不是跟著母親姓衛嗎?”
霍去病有些茫然,母親從未提及過這件事,他也從未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姓霍,姓衛,有什么區別?
區別很大。
大到衛少兒問完那個問題后,同在屋內的衛君孺、衛步、衛廣,盡皆黯然垂首。
他們,包括衛子夫、衛青,兄妹幾人都是非婚生子女,跟著母姓,只有母,不知父。
換言之。
他們都是私生子。
衛少兒不想讓自己的兒子,再背著私生子的名頭活一輩子,她撫摸著兒子的腦袋,言辭難掩懇切與悲愴,“去病,你姓霍,是霍家的人,你明白嗎。”
此時此刻。
旁人無法插話,也不該插話,除了某一位。
自打敲開衛家門后,霍尚就只說了一句話,不是他突然轉了性子,成了悶葫蘆。
而是他不知道怎么說,怎么面對這種難堪的局面。
從當世的性格論。
當世的他……壓根就沒想過要接回自己的私生子,更別提經歷修羅場了。
從前世性格講。
接,肯定愿意接回來,可霍尚前世哪有這種拋情人、棄親子,又重新找回的摳腳經驗?
兩相一疊加,方才造就了霍尚的緘默。
不過。
現在顯然不是閉口不言的時候了,他站起身,正色道:“我此次前來,并非只接去病一人,還有……”
“我不去。”衛少兒不等話說完,立刻給了回復,臉頰上盡是賭氣般的不忿。
“那我也不去!”霍去病大聲道。
“去哪?”
恰在此時,屋外走進一人,十八九歲的模樣,肩膀寬,胸膛厚,身姿矯健,步態沉穩。
正是剛剛下值的衛青。
一見到二弟回來,衛君孺忙將事情講了一遍。
聞言。
衛青先是看向霍尚,霍老二朝著小舅子拱拱手,回了一個尷尬又不失禮貌的笑容。
衛青也回了一禮,隨后轉頭去看外甥,沉聲道:“去,馬上收拾衣物跟你父親走。”
“舅舅!?”
霍去病一下子慌了神。
衛青俯下身,“舅舅讓你走,不是厭你,你姓霍的,你得回去。”
能有一個父親愿意接回、接納自己的私生子,是多么的難得,沒人比衛青更清楚。
衛青,原本不姓衛。
他理應姓‘鄭’,因為他的父親姓鄭。
然而,當幼年的衛青被送回鄭家時,父親不把他當做兒子看待,他的異母兄弟也不把他當做兄弟。
他們只當衛青是奴仆。
在經歷了數年的奴役后,年歲稍大時,衛青逃出了鄭家,拋棄了父姓,方有了今日衛青。
“舅舅以前從未對你說過這些,今日告知你,不是讓你忍辱負重。”
衛青按著外甥的肩膀,再道:“舅舅是想讓你知曉,能忍則忍,不能忍,家中自有舅舅護你。”
一番話罷。
衛家姐妹相擁低泣,霍去病惶恐更甚,霍尚則聽的眉頭一挑,緊跟著踏前一步:
“我霍尚以前不是道德完人,以后也不會是圣人,可今日接回、明日苛待的蠢事,我還做不出來。”
“你衛二郎不必拐彎抹角,有何言語,直接對我說便是,日后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你提著劍來就是。”
“且看我皺不皺眉頭!”
衛青當眾講述自己的遭遇,是說給外甥聽,也確實是故意說給在場的‘姊夫’聽。
不過令他意外的是,霍仲孺居然比當年剛毅了不少……
衛青微微側目,抱拳一禮。
“是我小人之心了。”
道完歉,他讓阿姊去幫外甥收拾行李,霍去病仍有些脾性,可在舅舅、母親的堅持下,也只能從命。
待他們避開,衛青視線重新投向霍尚。
略作沉吟,他直言不諱道:“我不瞞你,我讓去病歸家,除了宗族禮法的考量,還有避禍之意。”
“避禍?什么禍?”
“大禍。”
說這話時,衛青直盯霍尚雙眼,卻見對方沒有絲毫畏懼閃躲,反倒顯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凌然來。
霍尚問:“可要我幫襯一二?”
衛青凝視良久,搖了搖頭,“不用。”
自家的禍事,霍二郎幫不了,說不定還會把他拉下水,離遠些,對他好,對去病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