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記茶攤的老板有些惶恐，他現在手都是抖的。

前些天送走了那一言不合就拔刀的女錦衣衛，現在又來了整個金陵城最煊赫之人——安南王。

王府不是今日大擺筵席，慶賀安南王五十大壽？

早間的時候，他就聽人說，王府前全是寶馬香車，整個金陵有官身的全部上門慶賀去了。

可作為東道主的安南王不在王府接受賀禮，卻現身自己這小小的茶攤，老周實在想不明白。

他反復揉了好幾次眼睛，自己今年才四十出頭，還沒到老眼昏花的年紀。

可無論怎么看，那人頂著一張方正而英氣的國字臉，一身貴不可言赤色四爪蟒袍，手上的玉扳指更是金陵僅此一枚的御賜孤品，不是安南王王棣還能是誰？

“王……王爺？”

老周佝僂著身子，生怕站得比坐著的對方高，試探著將泡好的茶水端上桌。

“兩個杯子。”

安南王手指輕叩桌面，言簡意賅，隨即向店家老周問道，“這些時日，書院可有新聞傳出？”

“稟……稟王爺！”

老周雖惶恐不已，卻因得王爺問話而暗自欣喜，立刻如竹筒倒豆子般道出近日見聞，“也不知怎的，青霞山頂的烏云比別處密得多。”

他抬手指向山巔，那處原本常年霞光涌現、被浩然之氣滋潤的山巔，此刻竟黑云層層疊疊，近處轟鳴的雷聲皆從山頂烏云中傳來。

“而且這幾日午夜，我等時常能聽到蠻牛喘息聲。”

老周壓低聲音，諱莫如深地補充道，“不怕王爺笑話，街坊們都傳是書院鎖龍井的妖龍要出世呢。”

“你怎知井里鎖的是妖龍還是真龍？”

安南王側過頭，一雙眸子精光四射，氣勢充沛如年輕人。

“這……”

老周犯了難，街坊鄰居皆如此傳，何況既是被書院先賢鎖在井中，若非妖龍，又豈會是善類？

“想清楚再說。”

一旁的護衛三角眼目光陰毒如蛇，語氣冰冷。

“咕嚕……”

老周剛要咽著唾沫言不由衷，忽聽得遠處空中炸雷乍響。

眾人不約而同抬頭眺望，只見青霞山巔的濃云之下，一道深邃的黑影正蜿蜒而上。

外頭的天色本就因烏云與雨水顯得暗淡無光，可那黑影卻比周遭更加漆黑，宛如蛇蟒般從山巔沖起，直向蓋頂的烏云竄去。

老周嚇得腿腳發軟，安南王的眸中卻閃爍著期待的光芒。

就在龍形黑影即將攀上云層之際，書院中驟然升起一道沖天青氣。

這股浩然之氣速度極快，在高空中散開化作大網，將黑影牢牢籠絡。

“孽畜，還不到你出頭之時！”

山巔上，八道耀眼的光點騰空而起，楊明院長老而彌堅的聲音帶著圣賢氣象回蕩開來。

“吼——”

黑影發出一聲不甘的咆哮，混著雷聲一起，讓方圓幾里的地面都跟著震顫了起來。

書院大儒們的手段終是強上一籌，卻被越縮越小的大網困住，最終無奈退回了地面。

……

“真龍也好，妖龍也罷，終究是飛不起來的龍。”

恰在此時，有人掀開茶棚的遮簾，坐到了茶桌前。

老周認得這個年輕儒生，上次這后生便與一位一言不合就抽刀的女錦衣衛有過糾葛，今日竟又與安南王同坐一席，當真是膽識過人。

“客官，可……可要茶水？”

老周詢問儒生，目光卻悄悄打量著安南王，只見王爺面色如常，才悄悄地松了口氣。

“不必了。”

夏仁擺了擺手，端起桌上的茶水徑自飲下。

相較岳歸硯，安南王的茶他還是樂意喝的，對方多少有點誠意。

“書院這幾日很熱鬧？”

安南王養氣功夫深厚，并未因黑龍被擒而顯露過多失落，語氣淡然開口。

“比不上山下的熱鬧。”

雖是入了夏季，但連日大雨讓氣溫下降不少。

滾燙的茶水晾了一會兒便涼了，夏仁隨意飲了一杯，目不斜視地回應。

山上發生的事確實顛覆了他的認知，但院長與書院先生們并未讓他插手，而是讓他速速下山——書院能力有限，先生們雖境界高深卻不擅殺伐，是以并非坐視金陵亂象，而是要借夏仁與太平教之手。

安南王敢如此大張旗鼓地與他會面，便意味著某些事情已然發生。

或許此刻他們在此處悠閑飲茶，別處早已是流血械斗的修羅場。

“可惜我不喜歡這種熱鬧，靠流血與人命堆起來的熱鬧。”

夏仁看著胸有成竹的安南王，頗為煞風景地說道。

“一將功成萬骨枯。”

安南王站起身，挺拔的身軀在風中穩如青松，“夏先生貴為圣賢傳人，豈會不知這個道理？”

“這世間的道理多了去了，總不見得要句句落到實處。”

夏仁抬手喚來街邊祈禱的小乞兒，從袖中捻出幾文錢遞過去。

那是個小丫頭，拿到錢時有些畏縮，卻在見到夏仁溫和的目光后，雙手緊握將錢扣進懷中。

“那總歸要識實務，昔年亞圣還不是出自至圣先師一脈，為了天下，為了學子的出路，不還是立了國子監？”

安南王沉聲說罷，從懷中掏出一塊銀錠遞給小乞兒。

小乞兒不敢接，只是膽怯地望向夏仁。

說來也怪，她是第一次見夏仁和安南王，夏仁目光溫和，安南王也未顯嚴肅且給的銀錢更多，可她卻對夏仁更親近。

“收著吧，總歸是好心。”

夏仁摸了摸小乞兒的腦袋，她這才仰著脖子點頭。

小乞兒臟兮兮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探向安南王的掌心，捏住銀錠后又迅速收回，活像只謹慎的小貓。

不遠處，幾個高矮不一的小乞丐正朝這邊探頭探腦。

“去吧，去買些好吃的。”

夏仁輕輕拍了拍小丫頭的脊背，將她送了出去。

小姑娘跑到巷口，與幾個小乞丐交頭接耳。

其中一個個頭高的突然跪下來，朝夏仁和安南王磕頭，后面幾個也紛紛有模有樣地效仿。

“先前聽聞城里都傳安南王是個大善人，如今看來，此言非虛。”

夏仁向來對事不對人，一碼歸一碼。

“如夏先生所見，本王未嘗沒有拯救百姓于水火的志向。”

安南王語氣誠懇，給人的觀感極佳，“先生的那四句箴言，本王聽后也深以為然。”

兩人對視半晌，一時無言。

最終還是夏仁先開口：“王爺喜歡談實務，那便談談實務吧。”

“你這窮措大好生做作！如今整個金陵都在王爺的掌控之下，輪得到你置喙？”

安南王的護衛中，突然有人站出呵斥。

在他看來，眼前這人即便身為圣賢傳人，面對王爺親自拉攏卻不識抬舉，實在狂妄。

夏仁冷冷瞥了那人一眼，未及開口，安南王已抬手一掌扇在其面門。

這一掌力道極大，竟將那名四品武夫直接扇飛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