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龍虎山。

夕陽跟喝高了似的，滿臉通紅。

賴在西邊天際線上死活不肯挪窩，非要扒著山頭再瞅瞅這人間。

余暉跟不要錢似的灑下來，把下山石階上的那個清瘦身影拉得老長老長，像根被踩扁了的糖葫蘆。

張靈玉默默往下走，步子不快。

但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心尖上，悶疼悶疼的。

剛跟同為高功的師兄打了一架——

準確地說，是被師兄按在地上摩擦了一頓。

輸得那叫一個干凈利落，連人家道袍的邊兒都沒摸到。

他攤開手掌，一團漆黑如墨的雷光在掌心不安分地跳動、扭曲，滋滋作響。

帶著一股子陰冷黏膩的氣息，像是剛從下水道撈出來的陳年污垢成了精。

這就是他的陰五雷，水臟雷。

威力是不錯，對付尋常宵小也夠用。

可看著這團黑乎乎的東西，張靈玉心里就跟吞了只蒼蠅似的，膈應得慌。

腦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另一種雷法的模樣——

那是如同初升大日般璀璨奪目的金光，堂皇正大，至剛至陽。

光是想想，就覺得渾身暖洋洋的，仿佛三伏天喝了冰鎮酸梅湯，通體舒泰。

陽五雷......

曾經，那唾手可得的金光大道，就擺在他面前。

如果……如果當初自己沒有一念之差犯下大錯......

“唉?！?

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從他唇邊溜走，比山間的風還輕。

他攥緊了拳頭，指節捏得發白.

掌心那團水臟雷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緒，跳動得更加劇烈，隱隱透出一股子不甘……

雷法還有情緒了？

張靈玉甩了甩頭，覺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可那悔恨，就像是山洪暴發，嘩啦一下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渾濁的記憶碎片翻涌上來，嗆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一年前。

龍虎山天師府，他張靈玉，是年輕一輩里最扎眼的那顆星，沒有之一。

根骨上佳，悟性奇高，年紀輕輕便已窺得雷法門徑，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代翹楚。

同時，他也是老天師張之維眼中的寶貝疙瘩，未來繼承陽五雷的不二人選。

那時候的他，清冷孤傲，眼高于頂，覺得這世間事，除了修行，再無其他值得他分心。

守身如玉？

呵，不過是祖師爺傳下來的清規戒律，束縛凡夫俗子的條條框框罷了。

與他這等一心向道的天才何干？

直到那個月黑風高的……咳，其實月色挺好的夜晚。

夏禾。

那個名字像是一根細小的針，輕輕扎了他一下，不疼，但酸，還麻。

具體發生了什么，他已經有些模糊，像是隔著一層毛玻璃看過去的春日蜃景，旖旎，卻不真切。

只記得那蝕骨的溫柔，那放縱的沉淪，還有事后那莫名的空虛與……

一絲絲他不愿意承認的甜。

他以為，那只是一場意外，一場青春期遲來的、無傷大雅的“小錯誤”。

身體是自己的，一場歡愉而已，怎么就礙著修煉了？

然而，現實給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

當他回到山上，繼續按部就班地修煉，準備迎接那夢寐以求的陽五雷傳承時.....

卻發現，那原本清晰可見的金色坦途，不知何時起，被一層厚厚的、黏膩的、帶著腥氣的黑霧給籠罩了。

他體內的炁，像是被什么東西污染了，變得滯澀、陰沉。

無論他如何努力，如何引動，出現的，都只有那團漆黑的水臟雷。

老天師是什么時候發現的？

或許是他第一次嘗試引動陽五雷失敗，那股子本該純陽的炁息卻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陰晦時？

或許是他某次對練中，下意識使出的雷法不再那么堂皇霸道，反而多了幾分陰詭時？

他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天，老天師站在天師殿前，背著手，看著遠方的云卷云舒。

那雙仿佛能看透世間一切虛妄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像一潭古井。

“靈玉?！?

老天師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喜怒。

“你還在執著嗎？”

執著什么？執著那失去的純陽之炁？執著那本該屬于他的金光大道？

還是執著……那一夜的荒唐？

張靈玉低著頭，盯著自己道袍的下擺，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言不發。

他能說什么......說自己后悔了？

說自己年少無知？

還是……怪那個女人？

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老天師輕輕嘆了口氣。

那嘆息聲像是被風吹散的蒲公英，飄飄忽忽地落在他心頭。

“癡兒……”

老天師搖了搖頭，轉過身，不再看他。

“守身，守的不僅僅是戒律，更是那一點先天純陽之基。

“陽五雷，至剛至陽，非童子身不可承載，非心如赤子不能圓融。一步錯，步步錯。有些路，錯過了，就是一輩子。”

一輩子……

多么沉重的三個字。

從那天起，他便成了只能修煉陰五雷的張靈玉。

水臟雷如跗骨之蛆，纏繞著他，提醒著他那永遠無法彌補的過錯。

師兄弟們看他的眼神也變了，有同情，有惋惜，也有……幸災樂禍？

他不去細想，只是將自己包裹得更緊。

像一只蚌，用堅硬的外殼，守護著那顆早已不再純粹的內里。

除了練功，還是練功。

他要把陰五雷練到極致，練到不輸給任何人。

甚至……超越那傳說中的陽五雷！

可越是修煉，那份缺憾感就越是強烈。陰陽相濟，方為大道。孤陰不長，獨陽不生。這個道理，他比誰都懂。

“呼……”

張靈玉長長吐出一口濁氣，試圖將胸中的郁結也一并排出。

石階已經走到了盡頭，山腳下的小鎮炊煙裊裊，透著一股子與山上清冷截然不同的煙火氣。

就在他準備加快腳步，融入那片人間煙火，暫時忘卻煩惱時。

眼角余光卻被旁邊一個突兀的存在給吸引了。

那是一家新開的店？

以前這里明明是塊荒地，雜草長得比人還高，怎么一夜之間就起了這么個鋪子？

鋪面不大，古色古香的木質結構，門臉擦得锃亮，掛著一塊同樣是木制的招牌。

上面龍飛鳳舞地寫著幾個大字——

“心想事成萬事屋”

這名字……俗氣中透著一股子不著調的囂張。

張靈玉皺了皺眉，這年頭，連開個店都這么放飛自我了嗎？

他本不想理會，抬腳就要走，可目光掃過招牌下面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時，腳步卻鬼使神差地頓住了。

那行小字寫著：“萬般煩惱皆可解，千種愿望都能圓。只要……你付得起代價?！?

字是用朱砂寫的，顏色鮮紅，像是某種警告，又像是某種誘惑。

千種愿望都能圓？

張靈玉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撥動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