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言垂眸凝視著掌心栩栩如生的金龍，那紋路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起伏，讓他眼神里的憂慮愈發濃重。

咸腥的海風從舷窗灌進來，卷著細沙撲在他古銅色的臉上，將他緊皺的眉峰襯得如刀刻般深邃。

今天早上，他在睡夢中驚醒。

夢中的景象如同被海浪沖散的泡沫，破碎而模糊，唯有那凄厲的哀嚎、刺眼的鮮血、震天的爆炸，在腦海中揮之不去，像一團驅不散的陰霾。

大戰在即，這般不祥的夢境，本就讓他心緒不寧。

而此刻右手掌心突兀出現的奇怪印記，更是讓不安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這一切，到底是什么？

許言滿心疑慮，隱隱聽到了吶喊。

那聲音撕心裂肺，急切而又惶恐。

喚出祂的名！

喚出祂的名！

許念輕輕撫摸掌心的印記，心中呢喃：“喚出祂的名？”

“祂究竟是誰？”

就在他思緒翻涌之際，身后傳來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

緊接著，一聲飽含激動的“爹～～～”穿透空氣，在狹小的船艙內回蕩。

許言神色瞬間警惕，飛快地用寬大的衣袖掩蓋住手上的印記，隨即調整表情，嘴角揚起一抹溫和的笑容，緩緩轉過身。

只見一位身姿挺拔的年輕男子大步流星走來，他內穿的白色長衣質地柔軟，隨著步伐輕輕擺動，外罩的皮甲精致異常，甲片上的紋路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冽的金屬光澤。

仔細端詳，男子容貌與許言有五分相似，眉梢眼角透著少年人特有的英氣，小麥色的肌膚閃耀著健康的光澤。

與許言相比，他身材更為壯碩，肌肉線條在衣料下若隱若現，那是長期習武留下的痕跡。

此人正是許言十五歲的長子——許昌林。

許昌林走到許言身前，一雙炯炯有神的眸子滿是期待。

他眺望南方，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爹，我剛剛去問了媽祖，咱們這一仗，必勝。”

“哈哈哈。”

許言爽朗地大笑起來，他伸出布滿老繭的手，重重拍了拍許昌林的肩膀，掌心的粗糙與皮甲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

“好，有媽祖的預示，這一仗，咱們贏定了。”，他一邊說著，一邊不經意地瞥了眼自己的右手，隨后又若無其事地高聲喊道。

他的聲音洪亮有力，在甲板上回蕩，周圍正在忙碌的水手們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

眾人臉上立刻露出燦爛的笑容，此起彼伏的附和聲響起。

“哈哈哈，當家的說，咱們這次媽祖庇佑，贏定了。”

“媽祖預示，那可真是好兆頭啊。”

“有媽祖庇佑，咱們這次肯定贏。”

“那可不是，咱們兩百多條船，一萬多人。鬼臉七只有一百條船，不足五千人。論戰船數量，人數，咱們都是必贏。”

“更別說咱們船上的大炮火器可都是好家伙，從西洋人那里買來的精品，豈是鬼臉七能比。”

“這一仗，咱們肯定贏。”

水手們滿臉自信，眼中閃爍著光芒，仿佛勝利已經唾手可得。

許言聽著眾人的議論，微笑著一一回應，心中的不安也稍稍減輕了幾分。

許昌林更是滿臉喜色，昂首挺胸，那得意的模樣，好似一只即將打鳴報曉的公雞。

“等爹為朝廷滅了鬼臉七，南海就再也沒有能和咱們許家相比的艦隊了。到時候，朝廷肯定少不了對爹的賞賜。”，許昌林驕傲地說道。

聽到這話，許言瞇起眼睛，眼神銳利如鷹，仿佛一頭正在打量獵物的雄獅。

他嗤笑一聲：“哈，為朝廷～～”

說著，緩緩搖了搖頭，轉而看向神色有些茫然的兒子，神情變得鄭重：“為父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許家。”

“朝廷，那是什么東西。”

說罷，他的臉上露出一抹冷酷的笑容，眼神中盡是不屑。

許昌林怔怔地望著父親，內心掀起驚濤駭浪，久久無法平靜。

他自幼學的是儒家典籍，四書五經，忠君報國。

此前也一直以為父親是為朝廷效力，報效朝廷。

可現在~~~

父親的話卻徹底顛覆了他的認知。

一邊是生養自己的父親，孝道如山；一邊是從小被教導要效忠的朝廷，忠義似海。

他眉頭緊鎖，喉嚨發緊，幾次想要開口辯解，話到嘴邊，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許言看著兒子糾結的模樣，眼神變得溫和，伸手輕輕揉了揉許昌林的后腦勺，微笑著問道：“想不明白嗎？”

“為父問你一個問題，大炎皇朝是誰的國，這天下是誰的天下。”

許昌林毫不猶豫地回答道：“當然是皇族的國，是皇上的天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許言唇角微微上揚，語氣帶著一絲嘲諷，反問道：“既然是皇族的國，是皇上的天下，那和天下人有什么關系，和我許家有什么關系？”

許昌林一時語塞，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皺著眉頭，絞盡腦汁地思索著，試圖找出反駁的話語。

然而還沒等他開口，許言便繼續說道：“你想說皇上愛民如子，還是皇上開疆拓土，守護了大炎皇朝的子民？”

許昌林立刻來了精神，連連點頭，說道：“正是如此。”

“天和三年，圣上興兵三十萬討伐韃靼，于天和九年徹底覆滅韃靼國，北擴疆土數千里，消滅了北方邊境的隱患。”

“這難道不是愛民如子，不是保護了邊境百姓？”

許言冷笑一聲：“愛民如子？”

“我且問你，此次消滅韃靼，得了無數錢糧，奴隸，美人，這些東西都去了哪里？”

許昌林答道：“其中半數入了內務府，部分賞賜給了將領。”

“比如此次消滅韃靼功勞最大的楊瑾將軍，得美人百名，韃靼公主兩人，農田五萬畝，奴隸三千人。”

“其他將領也有賞賜。”

許言眼瞼微微下垂，繼續問道：“百姓得到了什么？”

許昌林頓時啞口無言，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

百姓得到了什么？

這個問題，他從未認真思考過，也從未聽人提起過。

他只知道各級官員、將領都得到了豐厚的恩賞，卻從未想過百姓在這場戰爭中的得失。

許言見兒子不說話，再次問道：“此次出征韃靼，錢糧從哪里來？”

許昌林眉頭皺得更緊，斟酌著說道：“為了討伐韃靼，皇上從西北征調農夫五十萬人，南直隸，江南各州加派了北征的賦稅～～～”

說到這里，他的聲音越來越小，臉色也變得蒼白，漸漸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對勁。

許言重重地嘆息一聲：“是啊，北征之錢糧，盡數來自天下百姓。北伐之收獲，幾乎全入了皇帝，貴族，官僚之手。”

“百姓得到的只是更沉重的賦稅，丈夫與兒子的尸骸。”

“自北伐之后，多少百姓破產，多少百姓淪落為奴，西北一帶近百萬百姓成為流民，不得不逃亡南方，或者起兵造反。”

“你說，這國，這天下，到底是誰的國，誰的天下？”

許昌林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只覺得渾身發冷，再也沒有開口的勇氣。

他此刻才如夢初醒，北伐雖然成功，但這場看似功高蓋世的壯舉，與普通百姓幾乎毫無關系，反而讓無數百姓陷入了水深火熱之中，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錢財從百姓身上，轉移到了高官權貴的身上。

這所謂的盛世，不過是貴族、皇族、官僚的狂歡，而百姓，只是這場盛宴的犧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