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贄再也無法佯裝平靜，繼續扮演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他怔怔地凝視著李陽俊朗的側顏，對方近在咫尺，可在李贄眼中，李陽仿佛高高站在那遙不可及的高山之巔，以一種冷峻的目光俯瞰著這個世界。

那是何等殘酷的目光？

那是何等可怕的洞察？

李贄忍不住打了個寒戰，拱手拜下，神色緊張地問道：“天尊說要超越古今先賢，這是何意？”

李陽眉角微微一挑，目光橫了李贄一眼，旋即平靜地微笑道：“管子之法與前人之法相較，有哪些不同之處？”

李贄陷入了思索，緩緩說道：“隱秘，高效，穩定。”

“傳統的掠奪之法，正如管子自己所言，大多是強征，直接向百姓征收。”

“這種征收方式，不僅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還得面對百姓的抵觸，甚至可能引發殺戮，進而導致國家的分裂。”

“而管子通過將稅隱藏于商品之中，把強搶變成了巧妙的竊取。”

“最精妙的是，他所壟斷的商品極具講究。”

“鹽和鐵，皆是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人若長期不吃鹽，身體會逐漸衰弱直至死亡；人若沒有鐵器，許多日常勞作便無法進行。”

“這都是人們避無可避的商品，把稅藏于其中，就能輕易地掠奪鹽鐵之利。”

“而且，壟斷鹽鐵所需的成本，遠遠低于派人前往各地強行征稅的成本。”

“如此一來，只需投入更少的人力物力，就能從百姓手中獲取更多的財富，還能避免直接沖突，將矛盾巧妙地轉移給商人。”

“彼時，若是再偶爾減免農業稅等賦稅，更是能以圣皇圣君的形象出現在百姓面前，即得到了利益，又得到了名聲。”

李贄說到此處，略微停頓了一下。

他昂首望向涼亭的屋頂，清風徐徐拂過他蒼白的長發。

他斟酌著字句繼續說道：“治國與經商在本質上并無區別，都要充分考慮成本的掌控。如何以更小的成本達成預定目標，這是極為關鍵的事情。”

“同時，如何化解在掠奪過程中引發的矛盾，也是重中之重。”

“管子之法，確實一舉多得。”

說罷，李贄撫著胡須，感慨長嘆：“哪怕時至今日，大炎皇朝的制度依舊未能跳出管子當初定下的框架。”

李陽微微頷首，眼中滿是贊賞之色：“這段話，你說得極好。”

“自中央集權制度確立以來，天下的皇朝就如同一個個壟斷的商會，恨不得憑借國家的名義，壟斷一切能夠賺取財富的機會。”

“你問我超越古今先賢是什么意思，那你可曾思考過，為何會出現王朝更迭的現象？”

“自秦漢以來，一個又一個朝代，大多是因何而滅亡的？”

李贄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眉頭緊鎖，陷入了沉默。

若要他逐個闡述各朝各代的滅亡原因，他自然是信手拈來，毫無問題。

可若要總結各朝各代滅亡的共性，這絕非易事。

這并非簡單地羅列各朝代滅亡的表象原因，而是要挖掘出更深層次、所有朝代都共有的本質因素。

李贄站在原地，沉思良久，卻始終未能得出一個能讓自己信服的答案。

直到夕陽徹底沉下，夜幕籠罩，陣陣寒風吹過屋檐下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才猛地從沉思中驚醒。

“還請天尊見諒，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李贄拱手嘆息道。

他并非毫無猜測，只是心中總有一絲疑慮，覺得那些想法并不完善。

如此重大的問題，在沒有十足把握之前，他怎敢隨意胡言亂語。

李陽右手五指輕輕敲擊著石桌，神色鄭重地說道：“歷朝歷代建國之后，首要之事便是重修史書。”

“故而，對于同樣的歷史事件，在不同的朝代往往會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這所有的觀點，都源自當今皇朝的立場，都是當今皇朝為了證明自身統治合法性的說辭。”

“他們無一例外地會將自己描繪成拯救世界、解救眾生，為天下百姓開創太平盛世的圣人、賢良之輩。”

李贄雙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李陽略微停頓了一下，接著繼續說道：“然而，不論歷朝歷代的統治者如何粉飾自己，將自己裝扮成圣人模樣，有一點卻是他們無論如何都無法遮掩的，那就是財富的流向！”

“天下之財，生于百姓之手。”

“可這財富最終流向了哪里？”

“這便是歷朝歷代的共性——利。”

“利益分配不均，乃是自古以來皇朝興衰的核心問題。”

“其中，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利益分配矛盾最為突出，統治者恨不得盡享天下財富，用以滿足自身的奢靡生活，而百姓卻窮困潦倒，生活難以為繼。”

“正因如此，才會出現秦朝的陳勝吳廣起義，西漢的綠林赤眉起義，東漢的黃巾軍起義，隋朝的瓦崗寨等起義，唐朝的黃巢起義，宋朝的方臘起義等等。”

李陽說到這里，目光轉向柳乘風，神色凝重地問道：“你之前問我為何不直接稱帝。”

“我若稱帝，依舊沿用當前這套制度，你覺得這樣的統治能夠長久嗎？”

柳乘風恍然大悟，至此終于明白了李陽的深遠意圖。

只是……

他思索著說道：“天尊既然想要奪取天下，卻又不想延續炎朝的舊制度，這……”

柳乘風微微搖頭，這種問題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理解和認知范圍。

他實在難以想象，究竟有何種辦法，能夠打破歷朝歷代一直以來面臨的這種困局。

李贄同樣陷入了沉默，這個問題對他而言，也猶如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在他看來，這幾乎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但……

李贄思索著，猛地心中一驚，抬眼看向李陽，忍不住驚呼道：“莫非天尊已經有了解決之道？”

李陽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平靜的笑容，反問道：“這世上最偉大的藝術是什么？”

“是統治的藝術。”

“書法、文章、畫作，這些都只能體現一個人的智慧。”

“唯有統治的藝術，歷經一個又一個千年的傳承，匯聚了歷朝歷代最聰慧、最杰出的一群人的心血。”

“無數智者、無數天驕，都在為完善統治的藝術而不懈努力，想要尋找一條更隱秘，更高效，更長久，更穩定的制度。”

“我在制度之道上略有研究，已有一套更高效，更隱秘，更長久，更穩定的掠奪之法。”

“毀滅大炎皇朝并非難事，但要構建這套全新的制度，以制度囚禁天下人，卻需要無數英雄豪杰的相助，還需要長達數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精心布局。”

李陽說到這里，微笑著看向柳乘風。

這一刻，他并未說話，但卻又給了柳乘風想要的答案。

李陽想要什么！

李陽為何吩咐他在十六年前完成那三件事！

那三件事的意義是什么！

這一刻，柳乘風終于解開了多年來縈繞在心頭的困惑，徹底明白了一切。

這一刻……

柳乘風“撲通”一聲，重重地跪在了涼亭的石板上，對著李陽叩首道：“柳某不才，有幸得到天尊的恩賞，才有了今日的成就。天尊志向高遠，柳家愿以全族之力，為天尊沖鋒陷陣，效犬馬之勞。”

李陽見此情景，爽朗地笑了起來。

這正是他欣賞柳乘風的地方，聰明之人，一點即通。

李陽站起身來，親手將柳乘風從地上攙扶起來，語氣斬釘截鐵地說道：“這份榮耀，我不會獨享。”

柳乘風激動得臉色漲紅，哪里還有半分南直隸江湖名宿的沉穩風范。

此刻的他，活脫脫就像是一個得到老師夸贊的小學生，顯得既興奮又有些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