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陽屈身坐于圓桌邊的石凳上，石面被日光曬得發燙，透過布料仍能感受到那抹灼意。

柳鴻安在一旁手忙腳亂地為他斟茶，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青瓷茶壺在掌心不住震顫，宛如秋風中簌簌發抖的枯葉。

琥珀色的茶水在壺口打著旋兒，幾次險些潑濺出來，在素色茶盞邊緣洇開深褐水痕。

李陽斜睨了柳鴻安一眼，轉而望向柳乘風，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殺了皇帝，滅了皇朝，然后呢？“

話音落地的剎那，柳鴻安手中的茶壺劇烈一晃，滾燙的茶水潑在他手背上，他卻恍若未覺，面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連唇色都褪得一干二凈。

李贄站在涼亭外，喉結滾動著咽下一口唾沫，雙腳像灌了鉛般沉重，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只能尷尬地倚著朱紅漆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柱上斑駁的漆皮，佯裝成事不關己的局外人。

反觀柳乘風卻是一派坦然。

他緩步走到李陽身側，袍角在青石板上拖出細碎聲響。小心翼翼地挨著李陽坐下后，雙掌交疊在膝頭，指尖輕輕摩挲著腰間玉佩，斟酌著開口：“天尊若滅了皇朝，自當取而代之。“

“放眼這天下，我實在想不出有誰能阻擋天尊的腳步。“

“便是一道、兩佛、三宗、四門、五山齊齊降臨，在天尊面前，也不過是螻蟻一般的存在。“

聽聞此言，李贄雙眼一翻，險些栽倒在地。

一道、兩佛、三宗、四門、五山何許人，那是江湖上最負盛名的十數位頂尖高手。

哪一個不是江湖中如雷貫耳的存在？

哪一位不是成名數十載、跺一跺腳便能讓江湖掀起波瀾的頂尖高手？

如今在柳乘風口中，竟成了不足為懼的螻蟻......

李贄只覺喉間發苦，后背緊緊貼著被曬得溫熱的柱子，冷汗順著脊椎骨不住往下淌，將里衣浸得透濕。

“你啊......“

李陽笑著搖頭，指尖在石桌上輕輕叩擊，發出清脆聲響。

“古往今來，天下群雄無不對權勢趨之若鶩，為了能讓自家血脈代代坐擁江山，可謂無所不用其極。“

“而那九五之位，更是人人覬覦的巔峰。便是親生父母、手足兄弟，若擋了這稱王稱帝的路，也能狠下心來痛下殺手。“

“你且說說，他們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柳乘風聞言一愣，目光在石桌上的茶盞間游移片刻，試探著開口：“權力？“

李陽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將目光轉向柳鴻安與李贄。

前者眼神渙散，形如木偶，不知是在思索還是早已被嚇得失了魂。

后者則微蹙眉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紅柱，似在權衡措辭。

“依在下之見，是榮華富貴。“，李贄沉吟片刻，開口道：“權力不過是手段，并非目的。“

“古往今來，多少英豪拼盡全力登上高位，不過是為了享盡人間富貴。“

“住最好的房子，穿最美的衣服，吃盡山珍海味，擁有用不盡的錢財，享不盡的絕色美人。“

“生前如此，死后亦要將奇珍異寶帶入陵墓，妄圖在陰曹地府仍能享受這等尊榮。“

柳乘風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李兄此言甚是，倒是我著相了。“

李陽贊許地看了李贄一眼，指尖繼續叩擊著石桌：“說得好。自古稱王稱霸者，無不是為了將天下財富收歸己有。“

“那么，國家的財富從何而來？“

此言一出，柳乘風與李贄均是眼瞼微垂，陷入沉思。

賦稅、徭役......

這些他們自然知曉，只是這話題千頭萬緒，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未等二人開口，李陽便繼續說道：“土地不會自己產出糧食，需得農夫開墾播種；礦藏不會自己變成兵器，需得匠人冶煉鍛造；生絲桑麻不會自己變成華服，需得織女紡織裁剪；千年古木不會自己變成宮殿，需得工匠砍伐搭建。“

“所以說，天下之財，皆源自百姓。“

“而國家之財，不過是從百姓手中奪來的民脂民膏。“

“因此，古人治國，稱之為'牧民'。“

“在帝王眼中，國家便是牧場，百姓便是牧場里的牲口。如何從這些'牲口'身上榨取最多的財富，便是治國的根本。“

“有遠見的帝王，希望這牧場能代代相傳，讓子孫后代都能享用；暴虐的帝王，則只顧自己生前享樂，哪管死后洪水滔天。“

李贄聽罷，瞳孔驟然收縮，只覺一股涼意從尾椎骨直竄頭頂，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驚駭地望向李陽，想要反駁，卻張了張嘴，終究說不出一個字來。

柳乘風卻是眼前一亮，拍掌稱妙：“天尊說得極是！”

“治國之道、牧民之法，核心果然在于財富。“

“只是......“

他微微搖頭，面露困惑：“我還是不明白，這與天尊交代我辦的事，還有天尊不直接稱帝有何關聯？“

李陽右手重重拍在石桌上，左手指著柳乘風，笑意中帶著幾分開懷：“你啊，還是沒轉過彎來。“

“稱帝是為了掠奪萬民之財，享盡榮華富貴。”

“那么，如何從天下萬民手中取財？”

柳乘風面露難色，他雖讀過幾年書，卻從未深入思考過這些治國之道，只得搖頭認輸：“我才疏學淺，還請天尊指點迷津。“

李贄張了張嘴，想要開口。

他飽讀史書，對歷朝歷代如何從百姓手中聚斂財富的手段略有了解，只是話到嘴邊，又生生咽了回去。

這種話題，還是裝糊涂為妙。

李陽瞥了眼欲言又止的李贄，心中已然明了，卻也不著急。

這李贄，日后自有大用。

只是眼下......

他的本事還遠遠不夠。

李陽端起茶盞，遞到柳乘風面前：“接著。“

柳乘風雖不明所以，卻也趕忙起身，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茶盞中殘余的茶水在杯中輕輕晃動，映出他困惑的神情。

“假設這茶盞是你的財富。“，李陽指了指茶盞，“現在有個勢力想要從你手中奪走它，你會怎么做？“

柳乘風略一思索，答道：“這得看對方的實力。“

“若是對方強大到我無法抗衡，我只能忍氣吞聲，暫時退讓；若是實力相當，那我必然要拼盡全力，決不能讓他人白白占了便宜。“

李陽滿意地點點頭：“所以說，若是對方實力遠超你，你被迫交出財富，心中也必定充滿怨恨，對嗎？“

“那是自然。“，柳乘風不假思索地答道。

李陽唇角上揚，玩味道：“可若是我換一種方式，在你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無聲無息地取走你的財富，還能讓你對我感恩戴德......“

“你覺得，這法子如何？“

柳乘風瞪大雙眼，滿臉震驚：“世上竟有這等手段？“

李陽瞇著眼睛，凝視著緩緩西沉的驕陽，似是看穿了時光長河，淡然道：“兩千年前，便已經有人給出了答案。”

“啊！”，柳乘風驚呼一聲，雙手輕顫，杯中茶水傾灑而出。

他急切道：“還請天尊賜教，是何人？”

“管仲，管子！”，李陽斬釘截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