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老太這番舉動起了效果，三人的爭執停下。

“老三，為了這點小錢你就這么對咱媽，要是媽有什么三長兩短，這輩子我都不想見到你們兩口子?！?

老二說話已經帶著哭腔。

李西北心想這種事真的挺難定義的，老三媳婦怪當哥哥的不照顧老娘，而另一邊，老二又滿腹委屈的說都是‘媽自己的選擇’，在老一輩觀念里，小兒子永遠都長不大，哪怕對方成了家，也想著多幫襯一點。

但人總歸是會變老的......

術前談話簽字完成，相關檢查也全部完善，李西北已經在手術室開臺，秦月在處理完相關文書和醫囑后，猶豫片刻還是通知了上級醫生王海。

她是住院醫，沒有主刀手術的權利，下意識覺得李西北也沒。

等她和王海到達手術室刷手、穿手術衣的功夫，李西北已經完成了切開探查的工作。

這次切開，采用的是右側腹直肌旁切口，大小也比平時擴大了2cm，位置偏上。

倒不是李西北覺得手術難度大，在高級闌尾切除術面前，什么類型的闌尾幾乎都可以采用大小差不多的切口，無非是手術時間長短的問題。

這次切口微調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診斷的不同。

李西北根據吳蕓病史，以及術前檢查資料判斷，患者很有可能是胃穿孔合并闌尾炎，而術前腹部立位片上的少量膈下游離氣體，以及長期服用止疼藥的病史，都說明老太太因為慢性胃潰瘍，造成急性胃穿孔的可能性極高。

同時長期服用止疼藥物，也會使得胃黏膜修復及防御功能減弱。

這就是胃穿孔的因。

再則，根據腹部立位片上顯示，患者膈下有新月形低密度透亮區，這是空腔臟器穿孔的典型表現，相當于果。

加之患者長期有腹痛病史，極有可能是慢性胃炎或慢性闌尾炎，正是這兩種因素疊加，這才造成老太驟然發病，且病情惡化極快。

新手診斷病情沒有那么多的經驗，只能根據已知的條件一步步推導，最終得出接近真相的判斷。

不過這樣也很穩。

滋滋......

吸引器正在繁忙工作。

經驗老道的王海，從吸引器吸引出的液體察覺到了手術的不簡單，他原本沒有上臺的想法，只打算充當一個旁觀者，可現在卻不自覺的往二助位置靠了靠。

“小李！”

“怎么了？主任?！?

“探查了嗎？”

王海沉聲問道。

被秦月從辦公室叫出來的時候，他正在跟賀映紅催手術，對這邊的情況一無所知，不由得多問了一嘴。

李西北點點頭道：“查了，初步診斷是闌尾穿孔合并胃穿孔?！?

并發癥？

邊上的秦月一愣，這和她開始給出的判斷不一樣。

李西北從哪里判斷出的胃穿孔？

她腦子轉的飛快，但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于是第一時間提出疑惑。

“李醫生，我看過患者的腹部立位片，不存在膈下游離氣體啊，而且影像科的醫生也沒有報，這種情況就算是有，也只可能是因為闌尾穿孔導致的吧？”

李西北扭頭看她一眼，眼神含笑。

“片子上的游離氣體在左側，跟左側上移的橫結腸和胃泡區有干擾，且術前患者進食的食物都是以稀飯為主，所以帶來的刺激性沒有那么大。”

嘿，分析的不錯?。?

王海聽后不由嘖了一聲，心道“寶貝疙瘩”還是有點穩的。

秦月有點納悶，還是不理解：“那這樣是不是要延長切口了？”

胃和闌尾是兩個不同的器官。

一個位于左上腹部，一個卻是位于右下腹，幾乎處在完全背離的位置，如果同時出現問題都需要手術的話，那么除了使用腔鏡，就沒有比延長切口更好的辦法。

如果患者確診是胃穿孔，為了保證手術順利完成，就必須要延長切口，也別扯什么貫穿腹部的大切口會影響術后的美觀，急診手術從來都是以保證病人第一時間脫離危險，可以活下來為第一要義。

一句話就是：活下來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切口會不會產生術后感染、切口疝等都是次要的。

李西北在開腹前就想到了這點，所以將切口往上腹部延伸，這個操作讓王海感到很是欣慰，只有把握住千千萬萬的細節，才能組成一臺完整的外科手術，同樣手術是否能成功，也取決于每一個細節。

而在細節方面。

李西北能做的已經很到位了。

“胃穿孔的部位在胃竇前壁小彎處，我可以試著修補，先不用延長切口，這樣患者術后恢復得也會好些?！彼烈鞯溃骸盎颊郀I養狀況本就不好，如果切口擴大術后感染幾率會增加，也有可能會并發切口疝。”

說完，李西北又拿起塊紗布，熟練的塞入腹腔。

只要明確穿孔部位，胃穿孔修補只不過是在胃的漿肌層間斷修補幾針，這對擁有高級闌尾切除術、縫合底子本就不錯的他來說，并沒有多少實質性的難度。

秦月神色詫異，不停在腦海中思索這個方案的可行性。

時間過的很快。

李西北基本完成了前期操作。

正當他準備繼續時，被王海出聲喊停：“小李，我再確認下。”

他還是很謹慎。

李西北自然而然的讓出位置。

消毒完成、溫生理鹽水洗手后，王海伸出右手從6cm的開口插入病人腹腔，開始用手指感受翻找著什么。

依靠雙手直接探查、感知腹腔內臟器，幾乎是每個外科醫生的必備技能，即便是在腔鏡盛行的當下，雙手探查依舊有它存在的意義。

王海是從開腹時代走過來的老醫生，手上功夫自然了得。

“穿孔位置就在你說的那里，沒有多發穿孔！”

“怎么樣，有沒有把握？”

一般來說，這種情況肯定是要延長切口的，經驗老道如王海倒不是不能操作，只不過強行操作只會增添風險罷了，這不符合他的風格。

至于成功率......

王海也說不好，畢竟這小子是敢徒手掏心窩子的狠人。

李西北肯定道：“沒問題！”

王海猶豫片刻，忍不住叮囑：“小李，要是修補不成功也不要強來，頂多就是重新延長切口后再做修補，這樣風險系數也不會太高?！?

考慮再三，他還是決定給年輕人一個機會，畢竟這樣的風險，王海作為上級醫還是可以承受的。

然而下一秒，李西北的操作還是讓他眼皮跳了一下。

好小子......

膽挺肥??！

前面掏人心窩子，現在又冒險。

李西北幾乎是在手術視野很小的情況下，完成了闌尾動脈的分離和結扎。

所謂手術視野，是在手術中非常重要的客觀因素，也是醫生操刀水平之外，最直觀影響手術進度的原因之一。

可以這樣說。

能擁有一個好的手術視野，就能增加手術成功一半的幾率。

王海臉上驚訝的同時也混合著一種奇怪的興奮，眼睛里射出不尋常的精明：“好小子！狗膽包天，精彩至極！”

做手術嘛！

當然不能局限于既定的框架。

手術臺猶如戰場，病人情況瞬息萬變，誰也說不準下一秒會發生什么，但這小子從一開始就表現出的自信，再加上絲滑的操作，讓他整個人都興奮了。

難怪是被黃院看重的好苗子！

這一瞬間，王海居然有種急診外科后繼有人的欣慰。

很快，一條脹大迂曲的闌尾出現在眾人視線中，表面被白色膿苔覆蓋，根部發黑，隱隱有壞疽跡象。

根部壞疽，則意味著闌尾殘端的處理難度很大，回盲部組織由于壞疽的影響會變得很脆，很難結扎止血！

如果闌尾殘端沒有處理好，術后很可能并發腸瘺。

想到這里。

王海忍不住把頭往術野又靠了靠，找了個適合觀察的角度。

此時，李西北已經結扎打結、止血完畢，王海循著無影燈無孔不入的燈光，將將看清術野區域，雖然還有輕微滲血，但都被精準的縫扎止血止住了。

右側髂窩區清理的也很干凈。

只是由于先前被膿苔附著，此刻顯得微微有點發紅。

“小圓針1號線?！?

聽到這聲音，他本能后閃讓出術野。

“現在是最關鍵的一步，小心些?！蓖鹾Ｉ埔馓嵝选?

李西北輕輕“嗯”了一聲。

頭也沒抬。

隨著他手臂六七次輕微抖動，荷包縫合完成，緊接著打結收緊縫線，闌尾殘端就乖乖滑進了用縫線和回盲部編織的“口袋”之中。

穿孔的闌尾處理完畢，接下來就是修補胃壁上的穿孔。

修補胃穿孔本身的難度并不大，可要想通過一個闌尾切口，去修補胃壁上的穿孔就很有難度了。

其中最大的問題，還是術野。

如果說剛才的闌尾切除還有一定的術野可見，那么接下來的胃穿孔修補，就無異于盲視野操作，而要在術野可見度幾乎為0的情況下完成手術，就好比在大霧天氣驅車穿過公路塌方區域一樣，光有老司機的駕駛技術還不夠，還必須要有過人的膽識和敏捷的反應能力。

這真能行？

王海心里不禁開始犯嘀咕。

畢竟現在不是沒有其它選擇，手術困難時延長切口也沒什么的。

“小李，實在不行就延長切口吧？以安全為主。”

王海嘗試給出建議。

一旁的秦月也是連連點頭，在她看來還是求穩更重要。

“我就試一次，不會用很長時間，我有把握不造成其他損傷。”

李西北穩如老狗。

秦月都快懷疑人生了，腦子里蹦出一個個問號：“這......幾乎是在視野不可見的情況下操作了，就算修補成功，可接下來又該怎么判定結果??？”

“通過胃管！”

李西北一錘定音：“修補完成后，我可以用手封堵住胃的幽門部，然后再往胃管里注氣，如果胃部充盈，則表示修補成功?！?

??？

還能這樣操作？

秦月愣了一下，帶著絲疑惑看向王海尋求證實。

“理論上來說可行?！?

王海腦子里像過了陣電流般，忽然意識到了什么。

他以前從沒有用過這種辦法，也沒見其他人用過，但細想之后卻猛然意識到這個方法確實可行，確定修補成功后建立負壓，再把胃里面的空氣通過胃管抽出。

是個好方法，而且還很安全。

不過相對于對縫合效果的檢驗，現在最大的難點，還是如何在盲視野的條件下進行縫合操作……

就在王海想著這些問題時，李西北已經開始了接下來的操作。

“3-0微喬線?！?

簡單精確的指令，宣布胃穿孔修補的開始。

從探查結果來看，穿孔的直徑僅有1cm，縫合三兩針就可以結束，不過這三兩針可能會是他從醫以來，用時最久的三兩針了。

縫合開始。

李西北右手持持針器，左手卻空無一物，先是伸進上腹部，像是在探尋著什么。

幾秒鐘后，他的左手忽然定住，插入腹腔一動不動，隨即右手拿著持針器有條不紊地進入，手臂開始輕柔轉動。

不是，這老古董操作？

王海看見李西北的這幕操作，差點沒忍住笑出聲音來。

這是一種很久之前的縫合技巧，早就被淘汰了好多年。

王海印象中，自己剛當醫生時，就是這么走過來的。

用左手固定穿孔的位置，進行定位，輔助右手進行縫合，用左手感知右手縫針的縫合層次和深度......在手術條件極其簡陋，外科醫生稀缺的年代里，一個人即是一臺手術。

那時候根本沒有什么巡回、器械護士！手術操作時，醫院頂多就給你配一個護士，所有的活一起干。

因此在沒有人拉鉤，或者沒有合適的止血器械時，完全都是依靠外科醫生的一雙手，自己給自己創造空間，自己給自己充當人工止血鉗，要是縫合技術差，不小心縫到自己的手，那也只能咬牙忍著繼續干，根本來不及考慮什么職業暴露。

王海腦子里轉悠著亂七八糟的過往，眼睛忽然一轉：“小子，這老手法你都跟誰學的？淘汰幾十年的東西，還被你給學去了？”

李西北正專心致志的縫針呢，聽到詢問，老實答道：“網上，嘶......”

“喲，扎著手啦？”

看著李西北眉心微皺，王海暗戳戳笑了笑，覺得現在的年輕人不能吃苦，被這么一扎，手肯定會縮回來。

不過，他顯然猜錯了。

李西北眉毛只短暫皺了一瞬，便又安靜下來，沒好氣道：

“王老師，別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