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分羨慕那些早睡的人，因為，他們完美的避開了每晚那猝不及防的情緒上涌，以及那難以結(jié)束的輾轉(zhuǎn)反側(cè)

凌晨三點零七分，當城市逐漸陷入黑暗，當最后一盞燈也熄滅，我的清醒卻像一盞不合時宜的燈，固執(zhí)地亮著，我又一次敗給了清醒。窗簾縫隙透進的光不像月光，而像路燈的施舍。空調(diào)的呼吸聲太規(guī)律，像在嘲笑我的不規(guī)律。數(shù)羊的游戲玩到第一千零一只，羊群開始倒立行走，在視網(wǎng)膜上跳踢踏舞。

夜晚的清醒是一種奇怪的體驗。白天的喧囂褪去后，思緒反而變得更加嘈雜。那些被日光掩蓋的念頭，此刻全都浮出水面，像一群饑餓的魚，爭相啃食我的平靜。

枕頭記得我所有輾轉(zhuǎn)的弧度，床單褶皺里藏著未完成的夢。左邊躺下太熱，右邊躺下太冷，平躺時能聽見頸部在輕聲嘆息。起身喝水，玻璃杯在黑暗中發(fā)出清脆的碰撞聲，驚醒了冰箱的壓縮機。

手機屏幕亮起的瞬間，時間顯示03:37。社交軟件的最后一條動態(tài)停在幾小時前，全世界都在安眠，除了我和這個發(fā)光的矩形。指腹劃過冰冷的屏幕，相冊里去年今日的照片自動跳出來——那時我還能在零點前安然入睡。

窗外偶爾有夜歸人的腳步聲，鞋底與瀝青的摩擦聲被寂靜放大十倍。冰箱的嗡鳴、水管里的水流聲，樓下野貓求偶的嗚咽，樓上水管突然的震顫，都成為我過度敏感的罪證。這些白晝里被忽略的聲響，此刻都變得異常清晰。我開始懷疑，失眠或許不是一種病癥，而是一種天賦——一種能夠聽見世界最細微聲音的能力。閉上眼睛，視網(wǎng)膜上卻開始播放默片：童年老宅的樓梯轉(zhuǎn)角，中學教室的吊扇；那蘊藏心事的中秋祝福，筆記本上的小鯊魚繪畫，似曾相識的眼眸，似乎都在提醒我不要忘記過去的回憶與遺憾。

嘗試478呼吸法，數(shù)到第三輪就亂了節(jié)奏。想起醫(yī)生說褪黑素不能連續(xù)服用，而我已經(jīng)連續(xù)服用了十幾個個夜晚。藥片在舌根融化出苦味，像含著一枚微型的月亮。

翻身時床墊彈簧的抗議聲里，突然浮現(xiàn)家人幾年前的叮囑：“睡不著就閉目養(yǎng)神“。可我的神明明已經(jīng)疲憊不堪，卻固執(zhí)地不肯下班。它把記憶倉庫里的貨物全部翻出來清點，連小學時弄丟的半塊橡皮都要追查下落。

四點零七分，我決定放棄掙扎。打開床頭燈，光線像溫吞的蜂蜜緩慢流淌。書架上未讀的小說在注視我，書桌上未完成的稿子在呼喚我，但此刻連虛構(gòu)的故事都顯得太過喧囂。臺燈照射下，墻上的樹影忽然有了生命，枝椏在壁紙上緩慢生長。

想起某個失眠作家說過，夜晚是白天的傷口。我的傷口卻總是無法結(jié)痂，每個細胞都在等待黎明的創(chuàng)可貼。天氣預報說今天日出時間是05:42，我開始計算還要經(jīng)歷多少次心跳才能迎來救贖。

冰箱的壓縮機再次啟動，這次帶著某種詭異的韻律。廚房水龍頭沒擰緊的滴水聲突然變得清晰，像老式電報機在發(fā)送密碼。我試圖破譯這串密碼，卻只得到一串無意義的摩爾斯電碼

天光漸亮時，睡意終于像退潮般漫上來。鳥鳴聲從遠處傳來，清潔工的掃帚劃過路面，清早的公交吐出第一口廢氣。我的意識開始模糊，卻突然想起今天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這念頭像魚鉤般將我從混沌中拽出。

鬧鐘在六點三十分準時響起時，我正漂浮在睡眠的最表層。按下貪睡鍵的九分鐘里，做了個短促的夢：自己變成超市貨架上的安眠藥，被無數(shù)失眠者拿起又放下。醒來發(fā)現(xiàn)嘴角掛著苦笑，枕頭上有一小片未干的水漬。

白晝的光線太過理直氣壯，照見眼下的青黑和鏡中的憔悴。咖啡機開始工作時，我突然理解為什么有人把失眠比作無聲的尖叫——那種在真空中的吶喊，連自己都聽不見的回聲。

我依然羨慕那些早睡的人，但我也開始珍惜這些清醒的夜晚。它們給了我獨處的奢侈，思考的空間，以及與自我對話的機會。在所有人都沉睡的時刻，我擁有了整個世界——雖然有時這個世界太過空曠，回聲太大。

今夜依舊會按時躺下，像虔誠的教徒等待不會降臨的啟示。手機天氣預報顯示月亮將在子夜達到最圓，這讓我既期待又恐懼。畢竟?jié)M月之夜，連清醒都帶著某種宿命的浪漫。

而此刻晨光正好，我端起咖啡杯與鏡中的自己碰杯。杯沿的裂紋里，藏著昨夜所有未說出口的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