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議散去之后,石守信回到自己所住的營帳,枯坐在一塊草墊上。
蔣舒的投誠,當然是真的。可要不要動手,那就很值得商榷一下了。
正當他手里把玩著小木塊,低頭思索對策的時候,杜預掀開軍帳走了進來。石守信連忙讓親兵守在門外,不許任何人靠近這里。
“剛剛軍議,我看敢當面有愁容,是覺得此事不妥么?”
杜預沉聲問道。
是石守信把他從黃河里撈起來的,有救命之恩。
而且對方為人誠實可靠,可以托付大事。
杜預其實不太信得過胡烈,因為他認為此人有勇無謀,肚子里墨水不多。反倒是石守信的意見很多時候都是真知灼見,在此前行軍中已有多次表現,亮點不少。
不但是自己人,而且還是聰明人!這種人要是不相信,不抱團,那以后怎么混?
“若是攻下陽安關,此戰就變成了死局,再也無法解套了。”
石守信長嘆一聲,無奈搖頭。
現在的他,早已不是兩年前那個提著劍就敢和天下人廝殺的莽漢了。
石守信現在有家庭,有妻子,還有個情婦。不可能不管她們死活,只顧著莽。
“何為死局?”
杜預面色凝重,一聽這個詞就知道沒好事。
“所謂死局,便是無解之局,最終局中之人玉石俱焚。
這些本該與我們無關,是鐘會他們的事情。
但若是大廈將傾,也會把下面的花花草草壓死,我這般草芥一樣的人物,又怎么能不憂慮呢?”
“敢當之言,杜某不是很懂,但很想聽你細說一二,還望不吝賜教。”
杜預對石守信作揖行禮道。
石守信環顧四周,發現沒有人偷聽,于是湊過來小聲說道:“元凱,我問你,此番伐蜀,究竟是為了什么?你是大將軍的妹夫,這話你應該不忌諱吧?”
杜預點點頭,無奈苦笑道:“自然是為了大將軍改朝換代,積累威望之用。”
大家都是朋友了,現在還坐一條船,若是還端著架子可就沒意思了。
“正是如此。”
石守信點點頭,繼續問道:“若是拿下陽安關,那么劍閣是不是就在魏軍鼻子底下了?”
“不錯。”
杜預繼續點頭。
“劍閣確實很險要,但它是最后一道防線,如果守將被收買,一旦破關,那么對于蜀國來說就是滅頂之災。
我軍占據陽安關,便可以依托漢中本地的糧秣與人力,長期輕兵騷擾劍閣一線。今日拿不下那就明日,這個月拿不下那就下個月,今年拿不下那就明年。
只聽說有千日做賊的,沒聽說有千日防賊的。
兵法有云:久守必失。
蜀軍今日死三人,明日死五人,長期耗下去,軍心士氣崩潰是難免的!
所以陽安關拿下,那么漢中就拿下了。漢中拿下,蜀地無法獨存,失陷只是遲早而已。
換言之,拿下陽安關,就開啟了滅蜀的盒子,大將軍不滅蜀也要滅蜀了!
到時候整個朝野局面都會劇變,誰又能想到,一切變化,都是明日之戰引發的呢?”
石守信沉聲說道。
杜預嚇得汗毛倒豎,這話只有了解司馬昭處境的人,才能體會到局勢的險惡。
司馬昭,本身就只有“大將軍”的頭銜。
鐘會拿下漢中之后,他本身就要提拔包括鐘會在內的一干將領,說不定某些人的官職還會超過司馬昭。
到時候,難道要司馬昭給那些人鞠躬敬禮?或者說讓司馬昭宴會的時候坐小孩那桌?
當然了,這還是好說的,司馬昭可以通過時間慢慢化解奪取漢中的戰功,頂多也就一兩年吧。
可如果蜀國因為失去了陽安關,進而有一系列的連鎖反應,比如說劍閣也丟了,導致蜀地門戶大開。那么這滅國之功,司馬昭是不是要給鐘會封個王?
是不是要給滅蜀的一眾將領都封侯拜相?
那時候若是一大堆人比司馬昭爵位還高,場面肯定很好看咯?
石守信又接著說道:
“不破陽安關,大將軍封晉公,鐘會養寇自重,外放坐鎮漢中,或許還能相安無事。
破陽安關,則鐘會可能有殺身之禍;
但魏軍若是破劍閣,則鐘會必死無疑!
說不定連帶著許多人一起死!”
石守信的話可謂是危言聳聽,他說得夸張,杜預卻沒有提出半分異議。能當司馬家的女婿,杜預顯然是有幾把刷子的。
杜預搖頭嘆息道:“如果現在鐘會停下,僅僅是掠地漢中,那么此戰便能完美收官,大將軍也會喜笑顏開。
但胡將軍已經決定明日出兵,后面會發生什么,就不是能拿到臺面上說的事情了。
敢當這番話真是醍醐灌頂啊。”
蔣舒投誠的事情看似無關緊要,實則影響大局。
可是,他們二人既不是領兵統帥,又不是坐鎮后方的司馬昭,他們還能做什么呢?難道破壞蔣舒投誠,倒過來幫蜀國?
“元凱,石某忽然想到一個謎語。
看了不會買,買了不會用,用了不知道的物件,究竟是何物?”
石守信像是想到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情一樣,臉上的表情都有點扭曲。
“看了不會買,買了不會用,用了不知道的物件。
那……可不就是棺木嘛。”
杜預訕笑道,忽然,他臉上的笑容變得僵硬,愣在當場。
這個答案怎么看,怎么有點不太吉利。
棺木,是給死人用的!
“要不,去跟胡將軍說說,明日不要配合蔣舒。”
杜預小聲建議道。
石守信搖搖頭道:“軍中有鐘會的耳目,若是此事爆出來,搞不好他還要興師問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隨他去吧。”
是啊,隨他去吧。想了想,杜預還是放棄了之前的想法。
天塌了有高個頂著!還輪不到他們來遮風擋雨!
“只要鐘會帶兵入蜀,那么大將軍就會猜忌鐘會要不要據蜀地而自立,而鐘會也會猜忌大將軍會不會猜忌他,從而先下手為強造反。
這其中人心的算計,豈是三言兩語可以說的。若是我們真的隨軍入蜀,不管什么時候都要共同進退啊。”
石守信意味深長的說道。
杜預慎重點頭,沒有多言。咋說呢,現實的威脅在那明擺著,到時候什么軍法,什么官職都沒用了,就看誰能調度軍隊,誰手里的本錢雄厚,誰能當機立斷掌握先手。
亂起來的時候,能信得過的,只有“自己人”!
……
這是一個不眠之夜。
如果一個人知道明天就有可能死,那他今夜還睡得著嗎?
不好說。
反正胡烈睡得挺香的,但初出茅廬的石守信和杜預二人都睡不著。
一來明日可能爆發戰斗,二來則是憂心不久之后的伐蜀局勢。
他們的心都沒那么大,一夜都是滿懷憂慮難以入眠。
天空剛剛露出魚肚白的時候,大營之中便鼓聲大作。
“不好,點兵了!”
杜預面色大變,他跟石守信在這里商議也好,閑聊也罷,硬是守了一個晚上。沒想到剛剛天亮,大營中突然點兵!
鼓聲響三百下不到帥帳,視為慢軍,那是要砍腦袋的!
杜預連忙出了軍帳,拔腿就往自己的軍帳跑。石守信麾下只有一百監軍隊的人馬,自然是不慌不忙的下令整隊。
點兵出發的時間,貌似比約定得更早一些。
石守信感覺有點奇怪,不過他還沒參加過古代的戰爭,這兩年也只是旁敲側擊的打聽過一些過往的戰例,所以打算不動聲色觀察一下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這個年代的兩軍對壘,和《三國演義》中的情況有很多不一樣的。比如說所謂“斗將”,在這個時代其實很少發生。
舉例來說:關羽斬顏良,那也不是單打獨斗,而是亂軍之中取其首級。大軍對壘后沖鋒,如果兵力劣勢,士氣又不行,將領有三頭六臂也沒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大營之中的鼓聲一陣比一陣急促。
石守信整理好衣衫,不急不緩走入帥帳。只見胡烈已經端坐于主座,軍中諸將分列兩旁,陸陸續續有不少將領從營中各處趕來這里。
他徑直走到靠近軍帳入口的位置站好,隨即低著頭不說話,等待胡烈的號令。
鼓聲停了以后,幾名刀斧手持刀立于軍帳外,若有遲到的將領趕來,不由分說便會直接拿下!
“胡淵,待陽安關中有兵馬出,你帶兵迎戰。倘若敵軍先鋒持白旗開路,你則讓開道路,放他們進來。”
胡烈對嫡子胡淵吩咐道。
他這道命令一下,眾將都不由得打起精神,挺直身體聽令,不敢懈怠。上陣父子兵,胡烈讓他兒子打頭陣,可謂是用心良苦,軍中將校無有不服。
石守信在一旁暗暗觀察,感覺又學了一手。即便是胡烈在杜預口中僅得到“莽夫”二字的評價,但其治軍之法也頗有門道。
并非是讀書少就不明事理,調兵遣將亦是熟練無比。。
“其余諸將隨我在中軍,壓住陣腳。
杜預領本部人馬殿后,石監軍與之隨行,若有逃兵,請執行軍法。”
胡烈又下了一道命令,可謂是簡潔明了。杜預是司馬昭的妹夫,又不善戰陣廝殺,怎么可能讓他沖陣呢?
至于石守信這個監軍,不提也罷。這兩人和他們的部曲,作用類似于在大軍后面當“督戰隊”的!再怎么樣,也不可能讓他們沖陣啊!
眾將皆領命,魚貫而出。
胡烈走到石守信和杜預身邊,拍拍二人肩膀道:“你們就在大軍后面等待即可,幫忙壓陣,抓捕零散的逃兵,以及蜀軍的潰兵。此戰有蔣舒為內應,應該是無甚要緊,但也不排除會出什么意外。若是我軍崩壞,你們不要想著支援,帶兵回營固守即可。”
對于胡烈來說,石守信和杜預二人一定要出現在戰場上,否則,就有處置不公的嫌疑,但也不能讓他們真的提著刀沖陣。所以該怎么安排,這里頭也有些講究。
不得不說,胡烈臨陣指揮還是有一手的,人情世故也熟得很。
“得令!”
石守信和杜預紛紛作揖行禮,領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