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

皇帝身著道袍，來到丹房巡視，燕回在后面跟著。

嘉靖皇帝沉迷修道，對煉丹之事甚為熱衷，常常親自參與煉丹過程。

煉丹的流程比較復雜，有些步驟還有相當的危險性，這些部分他都是交給專業的道士來完成。但對于丹方、材料這些沒有危險的環節，他常常要親自把關。

這不，一下朝就來丹房視察火候了。

嘉靖皇帝盯著丹爐默然不語。

他負手而立，目光深邃地凝視著爐內跳躍的火焰，仿佛在參悟天地玄機。

老板在視察實驗室，燕回就跟在一旁靜靜地站著。

爐火散發的灼人熱浪，烘得人昏昏欲睡。

燕回偷偷打了個哈欠。

嘉靖皇帝朝他看了一眼。

“爐火純青，九轉方成…這‘鉛汞’之物，最忌雜質污穢，些許不純，便是廢丹，乃至…毒丹。”

皇帝開口了，聲音不高，幾乎被爐火的嗡鳴掩蓋，仿佛他就是觀察爐火的時候隨意感嘆這么一句。

但老板是什么人，燕回是知道的。

擱這打啞謎呢！

不知道我腦子不好使？

但老板打啞謎的時候就表明他生氣了。

也不知道是誰，怕是要倒霉了。

不純…他不會在說我吧？

我很純的，只要按時發工資，我對老板、對公司忠心耿耿。

就聽嘉靖皇帝接著說道：

“朕這江山社稷，亦是如此。有些‘舊穢’不除，終究是心腹之患。”

燕回暗暗松了一口氣。

舊穢…一聽就不是我。

事不關己，順手拍個馬屁先。

我剛和上官云交流過心得！

“陛下明鑒萬里！社稷之重，在于清明。舊穢若存，如芒在背，寢食難安……”

嘉靖皇帝轉過頭去凝視著爐火。

他正要伸出手指去敲擊丹爐外壁，燕回趕忙拉住他。

“陛下小心…燙！”

說著，燕回自己用手稍微試探了一下，卻發現只是溫熱。

什么情況？

火燒這么旺，怎么就這溫度？

嘉靖皇帝望著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過了一會兒才說道：“御用丹爐是特制的。”

燕回鬧了笑話，趕忙低下頭去請罪：“臣見識少，不曉事，冒犯了陛下，臣有罪。”

嘉靖皇帝卻沒搭理他，自顧自說道：

“朕近來翻閱舊檔，偶然瞧見武宗皇帝起居注末篇，筆觸倉促，語焉不詳…朕這皇兄，當年去得著實蹊蹺啊。”

“陛下圣心燭照，明察秋毫。武宗皇帝賓天，實乃國朝之痛，亦是懸于天下人心頭之疑。臣…每每思及，亦感痛惜難平。”

“哦？只是痛惜難平？

“朕怎么聽聞，你與那泰陵的戴義，往來頗為密切？”

燕回心中一凜。

不好，沖我來的！

不過不用慌，以老板的性子，既然當面直接問出來了，那就代表問題不大。

“陛下洞若觀火，臣惶恐。

“臣…不敢欺瞞陛下，確曾與戴公公有數面之緣。”

“只是數面之緣？”

“陛下圣明無儔，洞悉幽微！

“之前江湖各大派掌門人進京，那日月神教的東方不敗卻不來，明顯就是藐視圣上。

“俗話說‘主辱臣死’，臣作為天子近臣，對東方不敗此舉實在是不能容忍。

“然而臣年歲小，功力尚淺，僅憑自己難以成事。這東方不敗‘天下第一’的名號太過響亮，一般人也遠幫不上忙。思慮再三，臣還是覺得，若要對付此獠，非得找一個武功高強的奇人異士不可。

“戴公公…戴義，曾侍奉孝宗皇帝，歷經三朝，深諳江湖舊事，武藝心機皆為上上之選，而且他身處陵寢，與世無爭，或可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奇人異士？與世無爭？呵…朕看他是‘心有塊壘，郁火難平’吧？孝廟的忠仆，卻對武廟之死耿耿于懷，疑神疑鬼…朕說得可對？”

“陛下燭照萬里！戴義確對武宗皇帝賓天之事，心存疑慮，積郁多年。

“他說當年事有蹊蹺，且心中已有懷疑之人，然苦無實證。

“更讓他感到為難的是，他身為孝宗皇帝的近侍，擔心若是貿然行事，擅動刀兵，萬一引發朝廷動蕩，有負孝宗皇帝在天之靈。

“所以，盡管疑云重重，恨意如海，他也只能困守在泰陵，郁郁終老！其言字字泣血，忠孝兩難，臣聞之亦感其悲愴！”

說到這，燕回抬起頭來：

“陛下！戴義之疑，直指當年某些…位高權重、把持朝綱之輩！其言鑿鑿，疑點重重！彼輩…彼輩亦是陛下之心疾！

“臣斗膽思忖，若能借戴義之力，剪除東方不敗此獠，既可解江湖之患，或亦可借他之手，由江湖入廟堂，一舉兩得……

“然而此等謀劃，牽涉過深。臣深知戴義所求乃是當年武宗皇帝駕崩的真相。臣為求他出山，確實曾經許諾過，等黑木崖之行功成，若得契機，必竭盡全力，助他查明真相，告慰孝廟、武廟在天之靈！

“然而，此等大事，不是我這個做臣子的可以專斷的，一切線索、疑點、乃至最終裁決，還需由陛下圣心獨運，乾坤獨斷！

“臣之許諾，僅為穿針引線，匯集信息，絕無僭越之意！”

燕回說完，伏地叩首。

之前為拉幫手語出驚人、胡亂許諾，現在報應來了。

伴君如伴虎。

把老板哄高興，他要賞你，你得謝恩；老板不高興了，他要罰你，還得請罪。

唉，天天上班磕頭。

不過平時磕頭是給銀子，燕回還是很開心的。

但今天是請罪的…我知道錯了。

老板請務必再愛我一次！

此時丹爐中火勢正旺，里面的藥液開始翻滾，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響。

“一舉兩得…由江湖入廟堂…穿針引線…圣心獨斷…”

嘉靖皇帝望著爐火，重復著燕回說的話，順手拿起一根玉尺在手上掂了掂。

“戴義這塊‘老炭’，憋了這么多年的火，倒是被你點著了。也好。”

皇帝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

“至于他心里的‘塊壘’，和你許諾的‘線’…朕準你去‘穿’，去‘匯’！

“但這‘針’怎么穿，‘線’怎么走，最后的‘圖’繡成什么樣…只能由朕來定！”

一旁的值班道士被嚇得跪伏在地。

他揮了揮手中的玉尺，仿佛在驅散丹爐中散出的煙霧，也像是在打發燕回。

“此事，朕知道了。管好你的嘴，看好爐火，異料若濺...當滅其跡。”

正當燕回準備告退，提前下班，剛轉身卻又被皇帝叫住了。

“燕回，你說這世上有神仙嗎？”

這都要下班了，怎么還蹦出來了個新話題？

況且這中間跳躍性也太大了吧，沒有絲毫提示，你讓我如何回答？

嘉靖皇帝修道的，說沒有，他肯定不高興；但要言之鑿鑿地說有，燕回也做不到，更別說他還有可能追問。

只能硬著頭皮回答道：“回陛下，臣……不知道。”

皇帝背對著他，語氣聽不出波瀾：“不是有，也不是沒有，而是不知道。”

揮了揮手：“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