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課鈴聲像是掙脫了束縛的野馬，帶著尖銳而急促的回響，瞬間將整棟教學樓從沉寂中喚醒。原本安靜的走廊，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池塘，立刻喧鬧起來。

“嘩啦——”椅子摩擦地面的聲音此起彼伏。

“哎，王胖子，你作業借我抄抄！”

“去去去，自己寫去！”

“哈哈哈，你追我啊，追到就給你……”

“老師來了，老師來了！”

“……”

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充滿了青春期特有的、無處釋放的活力和躁動。男生們推搡著、追逐著，像一群剛出籠的小獸；女生們則三三兩兩地挽著胳膊，嘰嘰喳喳地分享著課間的秘密，笑聲清脆如銀鈴。空氣中彌漫著汗水、粉筆灰以及廉價零食的混合氣味，構成了獨屬于校園課間的獨特“風景”。

蘇曉蔓抱著一摞厚厚的作文本，小心翼翼地穿行在這片喧囂之中。她要去辦公室找張老師，匯報一下這次語文作文的收繳情況。她微微低著頭，盡量避開那些橫沖直撞的同學，眉頭不自覺地又蹙了起來。她不太喜歡這種混亂，覺得浪費時間，也打擾了她剛剛在晨讀時被陸揚攪亂后好不容易才重新凝聚起來的思緒。

是的，陸揚。那個名字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了她的心頭，讓她一整個上午都有些心神不寧。課堂上，她好幾次忍不住偷偷觀察他，發現他不再是晨讀時那種望向窗外、仿佛神游物外的姿態了。他開始看書，甚至……偶爾還會跟著老師的講解，在筆記本上寫著什么。

但這并沒有讓她感到釋然，反而更加困惑了。因為他聽講的神情，依舊不是她所熟悉的那種——沒有對知識的茫然，沒有試圖跟上進度的吃力，也沒有學霸們那種專注投入、恨不得把所有知識點都吸進腦子里的急切。他的神情依舊是平靜的，甚至可以說是……專注。但那專注里，帶著一種奇怪的篤定和了然，仿佛老師講的那些東西，他早已爛熟于心，此刻不過是在進行某種確認或復習。

這種感覺太詭異了。一個長期在及格線邊緣徘徊的學生，怎么可能對高二的課程有這種態度？

“難道他偷偷補課了？”蘇曉蔓一邊走，一邊在心里猜測，“可就算是補課，也不可能一夜之間就有這種脫胎換骨的變化吧？尤其是那種眼神……那種氣質……”

她甩了甩頭，試圖把這些紛亂的念頭趕走，加快了腳步。辦公室就在走廊的盡頭，穿過這片“重災區”就好。

就在這時，前方不遠處的人流中，一個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是陸揚。

他正從走廊的另一端，逆著人流，不緊不慢地向她這個方向走來。

蘇曉蔓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幾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喧鬧的走廊仿佛瞬間變成了背景板，所有的聲音和色彩都模糊褪去，只有那個身影在她眼中變得清晰起來。

他果然是一個人。

沒有和王磊勾肩搭背，沒有和那幾個平時總愛一起起哄打鬧的男生湊在一起。他就那樣獨自一人，緩步走著。

他的步伐不快，但異常沉穩，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過一樣，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感。他的背依舊挺得筆直，如同清晨時她看到的那樣，肩線平直，透著一股超越年齡的穩定。那件略顯陳舊的校服穿在他身上，似乎也少了平日里的松垮，多了幾分挺括。

周圍的喧囂似乎完全影響不到他。跑過的同學帶起的風吹動了他額前的碎發，他卻連眼皮都沒抬一下；旁邊有人大聲喊著誰的名字，他也置若罔聞。他的目光平視前方，既不銳利，也不空洞，就是一種……平靜的穿透，仿佛眼前這些涌動的人潮，不過是流動的風景。

蘇曉蔓的心跳又開始不規律起來。這種感覺，比清晨時更加強烈了。清晨時，他還只是靜靜地坐著，像一尊沉默的雕像；而現在，他行走在如此喧鬧嘈雜的環境中，卻依然保持著那種近乎“遺世獨立”的姿態，這更顯得格格不入，也更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這絕不是她認識的那個陸揚！

過去的陸揚，雖然不至于像王磊他們那樣上躥下跳，但也絕對是這個年齡段的少年該有的樣子。課間要么是趴在桌子上補覺，要么是和周圍的同學閑聊打屁，要么就是被王磊他們拖著去小賣部或者廁所“吞云吐霧”（雖然她只是猜測）。他走路時會有些微的駝背，眼神常常是游離的，偶爾和人說話，也會帶著點不耐煩或者敷衍。

可現在這個人……沉穩，內斂，甚至……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疏離感。

就在蘇曉蔓胡思亂想之際，一個意外發生了。

一個低年級的男生，大概是急著去搶占籃球場，像顆小炮彈一樣從側面猛沖過來，眼看就要撞到陸揚身上。

蘇曉蔓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幾乎要驚呼出聲。按照以往陸揚的反應，他要么是猝不及防被撞個趔趄，然后惱怒地罵上一句；要么就是反應遲鈍，根本躲閃不及。

然而，預想中的碰撞并沒有發生。

就在那男生沖到近前的瞬間，陸揚的身體只是極其自然地向旁邊側了一個微小的角度，右腳順勢向后撤了半步，動作流暢得如同行云流水，恰到好處地避開了那冒失的沖撞。整個過程，他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甚至連目光都沒有偏離前方分毫，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飄落的柳絮。

那個低年級男生“噔噔噔”沖過去幾步才站穩，回頭看了一眼，似乎也有些驚訝自己居然沒撞到人，但急著去玩，也沒多想，撓撓頭就跑遠了。

陸揚則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保持著原來的步伐和節奏，向前走去。

整個過程，快得只有短短一兩秒，但落在蘇曉蔓眼里，卻像是慢鏡頭一樣清晰。

她徹底呆住了，抱著作文本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

那不是簡單的反應快，那是一種……對身體驚人的掌控力，以及一種完全超乎常人的冷靜和從容。臉上沒有絲毫少年人被驚擾后的急躁，沒有躲閃成功后的慶幸，甚至沒有對那個冒失鬼的不滿。

平靜。

依舊是那種深不見底的平靜。

這一下，蘇曉蔓早上還只是“困惑”和“詫異”的心情，徹底升級為了“疑慮”，甚至是……一絲隱隱的不安。

這太反常了！一個人怎么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發生如此巨大的變化？從行為舉止到內在氣質，都判若兩人！

“曉蔓？曉蔓！發什么呆呢？”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伴隨著胳膊被輕輕一撞。

蘇曉蔓如夢初醒，猛地轉過頭，看到趙玲玲正一臉好奇地看著她，順著她的目光向前望去，正好看到陸揚即將消失在走廊拐角處的背影。

“哦……”趙玲玲拖長了聲音，臉上露出那種熟悉的、促狹的笑容，“還在看陸揚啊？嘖嘖嘖，我說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原來真被他昨天那個‘流川楓’附體給迷住了？”

“你……你胡說什么！”蘇曉蔓的臉頰又是一熱，有些惱羞成怒地跺了跺腳，“誰看他了！我是要去辦公室！”

“是是是，去辦公室，順便‘路過’看看帥哥嘛，我懂的。”趙玲玲擠眉弄眼，顯然不相信她的辯解，“不過說真的，曉蔓，你不覺得陸揚今天……確實有點怪怪的嗎？”

聽到趙玲玲也這么說，蘇曉蔓反而冷靜了一點。她定了定神，看著趙玲玲，認真地問道：“玲玲，你……你也覺得他很奇怪？”

“對啊！”趙玲玲立刻來了興致，湊近了些，壓低聲音，像是在分享什么大秘密，“你看到沒？剛才他一個人走過來的！王磊那幾個‘跟屁蟲’呢？居然沒纏著他？還有啊，他走路那樣子，端著個架子，跟個老干部似的，裝什么深沉啊？”

“他早上就這樣了。”蘇曉蔓輕輕咬著嘴唇，低聲說，“晨讀的時候，他就一直看著窗外，坐得筆直，眼神……很奇怪。”

“眼神奇怪？”趙玲玲眨了眨眼，“怎么個奇怪法？是不是變得特憂郁，特深沉，像電影里那種？”她顯然是往言情小說的方向聯想了。

“不是憂郁……”蘇曉蔓努力尋找著準確的詞語，“是……平靜。太平靜了，平靜得不像個十七歲的男生。而且，剛才他躲那個跑過來的同學，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啊，反應挺快的嘛。”趙玲玲不以為意地說，“估計是昨天打球打通了任督二脈，身手變敏捷了唄。”

“不是敏捷那么簡單！”蘇曉蔓急切地反駁道，她覺得趙玲玲完全沒抓住重點，“是那種……那種感覺！他好像一點都不意外，一點都不生氣，就那么輕描淡寫地躲開了，好像……好像早就料到了一樣！而且他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趙玲玲被蘇曉蔓這副認真的樣子弄得一愣，也收起了玩笑的表情，仔細回想了一下剛才的畫面，然后皺了皺眉：“你這么一說……好像是有點。他確實……太淡定了點。哎，你說他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受刺激了？”

這正是蘇曉蔓之前也想過的可能性。但不知為何，她的直覺告訴她，不是。家里出事的人，可能會沉默，可能會消沉，可能會強顏歡笑，但絕不會是陸揚現在這種……仿佛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平靜和內斂。

“我不知道……”蘇曉蔓搖了搖頭，眼神里充滿了迷茫，“玲玲，你不覺得……他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嗎？就像……就像身體里住著另一個靈魂一樣？”

“噗——”趙玲玲忍不住笑了出來，“曉蔓，你想什么呢？還另一個靈魂？你看小說看多了吧！我看啊，他八成是昨天打籃球贏了球，又被你這樣的美女學委多看了幾眼，心里美滋滋的，故意裝酷，想引起更多人注意呢！”

“是……是這樣嗎？”蘇曉蔓被趙玲玲說得有些動搖了。也許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也許陸揚只是突然開竅了，或者用了某種笨拙的方式在模仿大人，想要顯得成熟一點？

可是……那種眼神，那種氣質，真的是能“裝”出來的嗎？

她再次望向走廊的拐角，陸揚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但那個挺拔沉穩的背影，和他躲閃時那流暢自然的動作，以及那雙平靜深邃的眼睛，卻像烙印一樣刻在了她的腦海里。

“走啦走啦，去辦公室晚了，小心張老師的‘獅吼功’！”趙玲玲拉起還在發愣的蘇曉蔓，半拖半拽地向前走去。

蘇曉蔓被動地跟著走，懷里的作文本沉甸甸的，如同她此刻的心情。趙玲玲的解釋聽起來似乎更符合邏輯，也更符合一個十七歲少年可能有的行為模式。

但她內心的疑慮，卻并沒有因此而消散，反而像是被投入了更多燃料的火焰，燃燒得更旺了。

不，不對。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對勁。

那個眼神，絕對不是裝出來的。

陸揚身上，一定發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非同尋常的事情。

這個念頭像藤蔓一樣，緊緊纏繞住了她的心。她抱著書本，腳步匆匆地走向辦公室，但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窗外，飄向那個剛剛陸揚行走過的方向。

那份在晨讀時悄然滋生的好奇，此刻已經發酵成了強烈的探究欲。

她決定，要繼續觀察下去。她要知道，陸揚身上這謎一般的變化，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