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帶著八十年代特有的那種純凈和暖意，穿過江城一中高二（三）班教室窗戶上略帶灰塵的玻璃，斜斜地灑落在課桌上，將一本本攤開的語文課本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空氣中彌漫著舊書頁特有的油墨香，混合著淡淡的粉筆灰味道，還有窗外早開的梔子花送來的絲縷清芬。

教室里很安靜，只有“沙沙”的翻書聲和偶爾壓抑的咳嗽聲，匯成一片屬于晨讀時光的獨特交響。大多數(shù)同學(xué)都埋著頭，或默讀，或低聲背誦著昨晚布置的文言文篇目，為了即將來臨的期中考試做著最后的沖刺。

蘇曉蔓也在其中。她坐姿端正，烏黑的麻花辮垂在胸前，白皙的臉頰在晨光下顯得格外瑩潤。她的目光專注地落在攤開的《古文觀止》上，手指輕輕劃過那些佶屈聱牙的文字，口中無聲地翕動著，顯然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了知識的世界里。作為班里的學(xué)習(xí)委員，也是公認的尖子生，她向來珍惜這清晨的每一分鐘。

然而，今天，這份專注卻被一絲不易察覺的異樣打破了。

起初，只是感覺身側(cè)偏后方的位置，似乎……太安靜了。

往常這個時候，那個位置的主人——陸揚，即便不至于像某些調(diào)皮搗蛋的男生那樣交頭接耳，也總會有些細微的動靜。或許是無意識地轉(zhuǎn)筆，或許是輕輕的嘆氣，又或許是強忍著睡意而發(fā)出的細微鼾聲的預(yù)兆。他成績平平，在課堂上多數(shù)時候像個透明人，偶爾被老師點名回答問題，也常常是支支吾吾，眼神躲閃，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浮躁和對學(xué)習(xí)的漫不經(jīng)心。

可現(xiàn)在，那里卻靜得有些反常。

蘇曉蔓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難道他又睡著了？以一種更無聲無息的方式？

她心中掠過一絲極淡的不悅——對于她這種視學(xué)習(xí)為重任的好學(xué)生而言，課堂紀律和學(xué)習(xí)氛圍是極為重要的。她下意識地，用眼角的余光，極其隱晦地向那個方向瞥了一眼。

只這一眼，卻讓她微微一怔。

陸揚并沒有睡著。

他甚至沒有趴在桌子上，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半瞇著眼，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

他端坐著。

是的，端坐。這個詞用在陸揚身上，讓蘇曉蔓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他的背挺得筆直，雖然身上還是那件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藍白相間的運動校服，但整個人的姿態(tài)卻透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沉穩(wěn)和挺拔。就像……就像是那些經(jīng)過嚴格訓(xùn)練的軍人，或者至少是學(xué)校國旗班的成員才有的姿態(tài)。

更讓她感到詫異的，是他的目光。

他沒有看書。課桌上的語文課本攤開著，嶄新得幾乎沒有多少翻閱的痕跡，顯然只是個擺設(shè)。他的頭微微偏著，目光越過前方同學(xué)的肩膀，平靜地投向窗外。

窗外有什么？不過是幾棵老舊的白楊樹，樹葉在晨風(fēng)中輕輕搖曳，更遠處是學(xué)校的圍墻，以及圍墻外模糊的街景。很普通的景象，蘇曉蔓每天都會看到，從未覺得有什么特別值得如此專注凝視的。

但陸揚的眼神，卻不是在發(fā)呆，也不是簡單的放空。那眼神里……似乎蘊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東西。

那是一種……深邃？

蘇曉蔓被自己腦海中冒出的這個詞嚇了一跳。深邃？用在一個十七歲的，平日里甚至有些渾渾噩噩的少年身上？這太荒謬了。

可那感覺又是如此真切。他的眼神很平靜，像一潭深秋的湖水，不起波瀾，但卻仿佛能映照出天空的遼闊和云層的變幻。那里面沒有少年人的迷茫，沒有對未來的憧憬或焦慮，反而帶著一種……滄桑？或者說，是一種經(jīng)歷過很多事情之后才能沉淀下來的淡然？

這怎么可能？

蘇曉蔓迅速收回目光，心臟卻不受控制地跳快了幾拍。她努力想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眼前的“……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上，但那些熟悉的文字此刻卻仿佛失去了意義，腦海里反復(fù)回放的，是剛才瞥見的那雙眼睛。

“奇怪……”她在心里嘀咕，“陸揚今天是怎么了？吃錯藥了？”

她忍不住又飛快地瞥了一眼。

陸揚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目光依舊投向窗外，仿佛教室里的晨讀聲、窗外的鳥鳴、甚至陽光的移動，都與他無關(guān)。他整個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周身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疏離感。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蘇曉蔓暗想，“昨天下午打籃球的時候，他雖然表現(xiàn)得出人意料地好，但感覺……還是那個陸揚，只是多了點活力和……嗯，一點點讓人驚訝的技術(shù)。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簡直像是換了個人。”

她想起了昨天傍晚，自己和幾個女同學(xué)抱著作業(yè)本回教室，正好看到陸揚和王磊勾肩搭背地從籃球場那邊走過來，臉上帶著運動后的紅暈和汗水，笑得沒心沒肺。那時候的他，眼神雖然比平時亮一些，但還是那個年紀該有的樣子，帶著少年人的飛揚和一點點得意。

這才過了一個晚上，怎么就……

“難道是受了什么刺激？”蘇曉蔓的思緒開始發(fā)散，“考試壓力？不像啊，他好像從來沒為成績發(fā)過愁，或者說，是破罐子破摔了？也不對，這狀態(tài)可一點都不像放棄治療的樣子……”

她輕輕咬了咬下唇，一種混合著好奇、困惑和一絲難以名狀的探究心理，像一顆小小的石子投入了心湖，蕩漾開一圈圈漣漪。

她旁邊的同桌趙玲玲似乎也察覺到了她的走神，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壓低聲音，用口型無聲地問：“曉蔓，看什么呢？”

蘇曉蔓嚇了一跳，連忙低下頭，假裝整理書本，小聲回道：“沒，沒什么。看書。”

趙玲玲順著她剛才的視線方向瞟了一眼，正好看到陸揚那挺拔的背影和望向窗外的側(cè)臉，也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一個“我懂了”的曖昧笑容，湊近蘇曉蔓耳邊，用氣聲說：“喲，看帥哥呢？陸揚今天……是有點不一樣哈？昨天打球是不是把你迷住了？”

“胡說什么呢！”蘇曉蔓的臉頰瞬間騰起一抹紅暈，一半是羞的，一半是氣的。她瞪了趙玲玲一眼，聲音雖輕，卻帶著一絲嗔怪，“快看你的書！老師看著呢！”

她嘴上雖然這么說，心里卻更加混亂了。連趙玲玲這個平時大大咧咧的都看出來陸揚不一樣了？看來不是自己的錯覺。

她強迫自己不再去看陸揚，重新將目光聚焦在課本上。但這一次，那些方塊字在她眼前跳躍，卻怎么也組合不成有意義的句子。她的思緒像一匹脫韁的野馬，不受控制地奔向那個安靜的角落，反復(fù)琢磨著那個眼神。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眼神呢？

不像班里那些用功的同學(xué)，眼神里充滿了對知識的渴望和對未來的期盼；也不像那些調(diào)皮的男生，眼神里總是閃爍著不安分的光芒；更不像她自己，雖然努力，但偶爾也會流露出對未來的迷茫和壓力。

陸揚的眼神……更像是一個局外人。一個站在高處，俯瞰著這一切，洞悉了所有規(guī)則，卻又對此不屑一顧，或者說，是了然于胸后的平靜。

這個念頭讓蘇曉蔓自己都覺得荒誕。一個十七歲的少年，怎么會有這樣的眼神？

“也許……只是沒睡醒，換了一種發(fā)呆的方式？”她試圖給自己找一個合理的解釋，但內(nèi)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在否定這個想法。那種沉靜，那種深邃，絕不是簡單的發(fā)呆能夠解釋的。

陽光在課桌上緩慢移動，將書頁上的陰影拉長。晨讀的時間已經(jīng)過半，教室里的讀書聲似乎也漸漸低落下去，一些堅持不住的同學(xué)已經(jīng)開始偷偷打哈欠，或者眼神渙散地盯著某一處。

蘇曉蔓又一次，忍不住，悄悄地抬眼望去。

陸揚依然保持著那個姿勢，仿佛一座沉默的雕像。他的側(cè)臉在陽光下勾勒出清晰的輪廓，下頜線緊繃，嘴唇微抿，透著一股與他平日形象截然不同的堅毅。

而他的目光，依舊落在窗外那片平凡的景色上。

但這一次，蘇曉蔓似乎捕捉到了一絲不同。那平靜的眼神深處，好像……好像閃過了一絲極其微弱的光芒。那光芒很淡，轉(zhuǎn)瞬即逝，卻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更大的波瀾。

那是什么？是決心？是期待？還是……一種運籌帷幄的自信？

蘇曉蔓徹底無法平靜了。

她知道，從今天起，她恐怕很難再用以前的眼光去看待這個名叫陸揚的同班同學(xué)了。這個早晨，他身上發(fā)生的某種難以言喻的變化，像一顆神秘的種子，悄然在她心中種下。

好奇，就像藤蔓，開始悄無聲息地滋長。

她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捻著書頁的一角，心中反復(fù)回響著一個問題：

陸揚，你到底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