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的空氣，依舊殘留著幾分剛才沖突過后未散盡的微妙張力。李建國和他那兩個跟班雖然已經狼狽地消失在門口，但他們投下的那顆名為“震驚”的石子，仍在同學們的心湖里蕩漾著一圈圈漣漪。竊竊私語聲比之前低了許多，卻更加密集，像夏夜草叢里的蟲鳴，嗡嗡作響，每一道投向陸揚的目光里，都摻雜著遠比先前復雜得多的情緒——有好奇，有探究，有難以置信，甚至還有那么一絲絲……敬畏？

陸揚對此恍若未覺。他的心神早已不在這些剛剛平息的波瀾上。剛才與啟智的交流，以及那個清晰無比的目標——圖書館，像一座燈塔，瞬間照亮了他接下來要走的路。外界的喧囂，此刻于他而言，不過是隔著一層厚玻璃聽到的模糊背景音。他需要做的，是盡快抵達那片能讓他安靜汲取養分的知識沃土。

“陸揚，你…你真沒事吧？”王磊的聲音帶著點不確定，又湊了過來。他剛剛回到座位，屁股還沒坐熱，看著陸揚那副過于平靜的樣子，心里反而有點七上八下，“李建國那小子，我知道他，睚眥必報！他家里在區里好像有點門路，你剛才那么不給他面子，他肯定憋著壞呢！要不…要不放學我叫上幾個哥們兒，咱們一起走？”

陸揚抬起頭，看著王磊臉上毫不掩飾的擔憂和那份赤誠的兄弟義氣，心中微暖。前世的他，何曾有過這樣肯為他出頭、真心替他擔心的朋友？他笑了笑，拍了拍王磊的胳膊，語氣輕松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行了，磊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真不用。你覺得，就憑他那兩下子，能把我怎么樣？”

“呃…”王磊被問得一愣，回想起剛才陸揚那幾句看似平淡卻字字誅心的話，還有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鎮定，好像…好像確實不用太擔心？但他還是嘟囔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啊！小心點總沒錯。”

“我知道。”陸揚點頭，眼神示意他安心，“放心，我心里有數。他要是安分守己，我懶得理他。他要是真想玩陰的，”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帶著些許冷意的弧度，“那也得看他有沒有那個本事，接不接得住我的回禮。”

這話說得云淡風風輕，卻讓王磊沒來由地打了個哆嗦。他看著陸揚那雙深邃的眼睛，感覺里面藏著的東西，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他張了張嘴，想再問點什么，比如陸揚到底“想通了”什么，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厲害，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感覺，現在的陸揚，似乎不太喜歡別人刨根問底。

“那…好吧。”王磊撓了撓后腦勺，憨厚地笑了笑，“反正，不管咋樣，有事你吱聲！兄弟我肯定第一個頂上！”

“嗯，我知道。”陸揚這次的笑容真誠了許多，“快上課了，老師快來了，趕緊回吧。”

“好嘞！”王磊應了一聲，這才一步三回頭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只是那目光，還是時不時地往陸揚這邊瞟。

陸揚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鋼筆冰涼的金屬筆桿。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旁那道安靜的視線，一直沒有離開。

他側過頭，果然對上了蘇曉蔓那雙清亮又帶著探究的眸子。此刻，那雙眼睛里沒有了之前的疏離，也沒有了剛才道謝時的那絲復雜，而是充滿了純粹的、幾乎不加掩飾的好奇。像一只謹慎的小貓，想靠近，又有點猶豫。

“你…真的和以前很不一樣了。”蘇曉蔓的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么，但語氣卻很肯定。她看著陸揚，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一些線索。

陸揚迎著她的目光，沒有回避。他知道，自己的變化太大，不可能不引起懷疑，尤其是在蘇曉蔓這樣心思細膩、觀察力敏銳的女孩面前。他笑了笑，用一種半開玩笑的語氣說道：“人總是會變的，不是嗎？可能…是突然開了竅，覺得不能再渾渾噩噩下去了。”

這個解釋，和他對王磊說的差不多，一樣的模糊，一樣的無法深究。

蘇曉蔓顯然并不完全相信。她那細長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像蝶翼掠過水面。她抿了抿唇，似乎在組織語言，想問得更具體一些，但最終只是輕輕“哦”了一聲，又補充道：“你能開始認真學習，是好事。”

“謝謝。”陸揚點了點頭，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低頭看向自己的筆記本。上面用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潦草字跡，列著幾個關鍵詞：圖書館、計算機基礎、編程語言入門、金融市場概論、英語……

他知道蘇曉蔓的關注意味著什么。這個女孩，不僅僅是前世記憶中那個遙不可及的白月光，更是這一世他身邊一個無法忽視的存在。她的聰慧、她的堅韌，如果能……不，現在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的當務之急，是盡快武裝自己的大腦。

【啟智，確認下午第一節課的下課時間，以及從教室到圖書館的最快、最不易引人注意的路線。】陸揚在心底發出指令。

【下午第一節課14:45結束。最優路線已規劃：出教室后右轉，沿西側走廊直行到底，下樓梯至一樓，穿過小花園，即可抵達圖書館側門。預計步行時間3分15秒。該路線可避開教學樓主要人流，且途中監控盲區較多——雖然本時代并無實際監控設備，但依照未來安防邏輯，此為最優隱蔽路徑。】啟智冰冷而精準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

陸揚微微頷首。很好，連“監控盲區”這種概念都考慮到了，雖然在這個年代顯得有些超前，但這份細致正是他所需要的。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拉長了。

接下來的物理課，老師在講臺上滔滔不絕地講解著牛頓定律的應用，粉筆末簌簌落下。窗外的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課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緩慢移動。教室里彌漫著粉筆灰和舊書本特有的混合氣味。

這一切，都和前世的記憶別無二致。然而，陸揚的心境卻已天差地別。

他強迫自己將一部分注意力放在課堂上，畢竟物理是他目前需要攻克的難關之一。但在意識的更深處，他的思緒早已飛向了那棟三層小樓。他能想象到那里成排的、散發著油墨和時光味道的書架，想象到陽光透過高大的窗戶灑在閱覽室木地板上的溫暖，想象到指尖劃過那些承載著知識的書脊時的觸感……

前世的他，高中三年，踏入圖書館的次數屈指可數。每一次，都帶著一種莫名的自卑和局促，仿佛那是一個不屬于他的圣地。他總是匆匆借閱一兩本無關緊要的閑書，便逃也似的離開，從未真正感受過那里的寧靜與厚重。

而現在，那里將成為他的主戰場，是他汲取力量、鍛造未來的熔爐。

他需要惡補的東西太多了。八十年代末，計算機技術正處于爆發的前夜，互聯網的曙光即將出現；中國的經濟改革正在深化，資本市場正在萌芽；英語作為連接世界的橋梁，其重要性日益凸顯……這些，都是他必須抓住的機遇，而抓住機遇的前提，是擁有與之匹配的知識和視野。

“啟智，將‘基礎計算機原理’、‘C語言入門’、‘微觀經濟學’、‘大學英語精讀第一冊’列為圖書館首批重點檢索目標。”

【指令已記錄。已生成初步學習路徑規劃，優先獲取基礎理論框架，再逐步深入細節。建議配合圖書館藏書目錄進行實時調整。】

陸揚的內心，充滿了緊迫感，也充滿了前所未有的期待。他就像一個跋涉在沙漠中瀕死的旅人，終于看到了遠處那片象征著生機的綠洲。

“叮鈴鈴——”

終于，放學（或午休）的鈴聲響徹了整個校園。

那聲音仿佛帶著一種魔力，瞬間將壓抑的課堂氣氛沖破。教室里像是炸開了鍋，桌椅板凳的摩擦聲、同學們的說笑聲、書本胡亂塞進書包的聲音……交織成一片充滿青春活力的嘈雜樂章。

“陸揚，一起走啊？”王磊收拾好東西，又習慣性地招呼了一聲。

“不了，”陸揚搖了搖頭，他已經將幾本必要的課本和筆記本整齊地收進了一個帆布挎包里，動作不疾不徐，“我還有點事，要去個地方。你先走吧。”

“哦，行！”王磊也沒多問，只是又叮囑了一句，“那啥，放學路上注意點啊！”

“知道了。”陸揚應道。

他站起身，挎包的帶子勒在肩膀上，帶來一種踏實的負重感。他能感覺到，即使在放學的喧鬧中，依然有幾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包括蘇曉蔓那帶著一絲探尋的視線。

他沒有刻意回避，也沒有理會。只是平靜地掃視了一眼這個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教室，然后，邁開腳步，朝著門口走去。

他的步伐不快，卻異常堅定。每一步，都像是踏在通往未來的節拍上。

周圍的喧囂似乎在后退，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前方那個清晰的目標。

穿過嘈雜的人群，走出教室門，他沒有絲毫猶豫，按照啟智規劃好的路線，向右轉，沿著相對僻靜的西側走廊，朝著那棟承載著知識與希望的三層小樓，啟程而去。

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他的背影，在八十年代校園特有的光影里，顯得有些單薄，卻又透著一股與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沉穩和一往無前的決絕。

書海的大門，正在向他緩緩敞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