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揚和王磊一前一后，穿梭在江城小商品市場那迷宮般的通道里。與A區電子產品鱗次櫛比、空氣中都彌漫著電路板和塑料新品特有氣味的喧囂不同，越往市場深處走，B區的景象和氛圍便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面貌。

“揚哥，你別說，這B區的感覺跟A區可真不一樣嘿！”王磊跟在陸揚身后，一邊好奇地東張西望，一邊壓低了聲音說道，語氣里帶著幾分新奇，“A區那邊，感覺每個攤主眼睛都跟探照燈似的，賊亮，好像隨時準備從你兜里掏錢。這B區……怎么說呢，就跟咱們平時逛的那些小鋪子差不多，亂糟糟的，但好像沒那么沖?！?

陸揚微微頷首，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兩旁。B區的攤位普遍要小得多，很多就是一張簡陋的木板床或者幾塊磚頭墊起來的臺子，上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商品。不再是清一色的錄音機、磁帶、電子表，而是五花八門，琳瑯滿目——搪瓷臉盆、暖水瓶塞、尼龍襪子、的確良的碎花布頭、廉價的塑料梳子、蛤蜊油、友誼雪花膏，甚至還有賣針頭線腦、雞毛撣子和蒼蠅拍的?？諝庵谢祀s著肥皂的廉價香氣、布料的微塵以及若有若無的飯菜油煙味，充滿了濃郁的市井生活氣息。

“A區是戰場，是前沿陣地，每個人都豎著耳朵，繃緊了神經，想方設法地在第一時間抓住獵物?！标憮P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王磊耳中，“而B區，更像是后方的集市，魚龍混雜，看似無序，但也正因為這份‘雜’，才可能藏著不一樣的機會。越是這種不起眼的地方，越容易讓人放松警惕，也越容易顯露出真實的一面?！?

王磊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明白了，揚哥。就像打仗似的，正面戰場打不下來，就得找薄弱環節，從側翼迂回包抄！”他越說越興奮，仿佛自己真成了陸揚麾下的一員猛將。

陸揚被他這生動的比喻逗得嘴角微揚，卻沒多說什么，只是示意他跟上。啟智提供的B區地圖在他腦海中清晰可見，B32攤位的位置被一個紅點精確標注。他們七拐八繞，避開了幾處人流相對集中的區域，逐漸深入到B區相對偏僻的一角。

這里的攤位更加密集，過道也更狹窄，光線也暗淡了些許。兩旁攤主們的吆喝聲也少了A區那份職業化的熱情，多了幾分街坊鄰里間的隨意。有的攤主在低頭織毛衣，有的在擇菜，有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閑聊，嗑著瓜子，時不時發出一陣陣笑聲。

“揚哥，這B區可真夠‘深’的啊，感覺跟迷宮似的?！蓖趵谀税杨~頭滲出的細汗，小聲嘟囔道，“那B32攤位，不會在哪個犄角旮旯里吧？”

“快到了?！标憮P語氣篤定，他的目光已經鎖定了前方不遠處一個并不起眼的攤位。

那是一個典型的“夫妻老婆店”式的小攤。門面不大，也就兩米來寬，用幾根竹竿和油布勉強搭了個棚子。攤位上，各種日用小百貨堆得滿滿當當，從毛巾、襪子、褲衩背心，到鍋碗瓢盆、塑料水桶，再到作業本、鉛筆、橡皮，幾乎涵蓋了尋常百姓家日常所需的大部分零碎物件。而在攤位角落里，確實如啟智篩選的那樣，用紅繩歪歪扭扭地掛著幾串國產“燕舞”牌空白磁帶和幾板“松鶴”牌五號、七號電池，在這一堆日用品中顯得有些另類，卻也并不突兀。

攤位后面，一對中年夫妻正忙活著。男的大約四十出頭，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褂子，額頭上帶著汗珠，正費力地把一摞新的搪瓷臉盆往貨架高處碼放。女的年紀相仿，穿著樸素的碎花的確良襯衫，頭發用一根橡皮筋簡單地束在腦后，正低著頭，仔細地整理著一堆五顏六色的塑料發卡，時不時還用袖子擦擦額角。

夫妻倆的臉上都帶著常年勞作的痕跡，但眉眼間卻透著一股和氣。他們手上的動作麻利而熟練，偶爾會低聲交談幾句，內容無非是“這個往那邊挪挪”、“小心點別碰掉了”之類的家常話。與A17攤位張老板那種時刻保持警惕、眼神銳利如鷹隼的精明相不同，這對夫妻給人的第一感覺是樸實、忙碌，帶著一種安于本分的生活氣息。

陸揚沒有立刻上前，而是拉著王磊在斜對面一個賣舊書報的攤位前停下，裝作翻看一本發黃的《大眾電影》，實際上卻在細致地觀察著B32攤位。

“揚哥，就是這家？”王磊也順著陸揚的視線望去，小聲問道。

“嗯?！标憮P應了一聲，目光依舊沒有離開那對夫妻，“你覺得，跟A17的張老板比，這家人怎么樣？”

王磊撓了撓頭，認真地比較起來：“那可差遠了！張老板油腔滑調的，一看就是個老江湖。這對夫妻……嗯，看著就老實本分多了，跟咱們街坊鄰居似的。應該……應該好說話吧？”他說到最后，語氣里帶了點不確定。畢竟，剛剛在張老板那里“吃過一塹”，他現在對“看起來老實”這幾個字也多了幾分警惕。

陸揚贊許地看了他一眼：“能想到這一層，有進步。記住，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生意人，無論大小，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們看著樸實，不代表他們傻。但至少，從他們目前的狀態看，不像張老板那樣，把‘我要賺錢’四個大字寫在臉上?！?

他頓了頓，繼續分析道：“你看他們，主要精力都在整理那些日用百貨上，對角落里那幾串磁帶和電池，似乎并沒太上心。這說明，電子產品對他們而言，很可能只是順帶賣賣，補充一下品類，而不是主要的利潤來源。這和啟智的初步判斷是一致的?！?

王磊聽得連連點頭，臉上露出思索的神情：“揚哥，我明白了。他們的主業是這些鍋碗瓢盆、毛巾襪子，磁帶和電池是‘副業’。那他們對‘副業’的利潤期望，可能就不會像張老板對‘主業’那么高，對吧？”

“理論上是這樣?！标憮P說道，“而且，他們這種夫妻老婆店，主要靠的是回頭客和街坊生意，講究的是薄利多銷，細水長流。如果他們也像A區那些攤主一樣，把價格咬得死死的，或者滿嘴跑火車，那生意肯定做不長久?！?

就在他們觀察的時候，一個提著菜籃子的大嬸路過B32攤位，跟那老板娘熟絡地打了個招呼：“我說桂芬家的，你這新到的的確良手絹花色不錯啊，給我來兩條，給我家小孫女扎辮子用?！?

老板娘聞聲抬起頭，臉上立刻露出了熱情的笑容，卻不顯得過分諂媚：“哎喲，是張大姐啊！您眼光就是好，這可是剛到的新貨，顏色鮮亮著呢！您挑挑，喜歡哪個花色？”她手腳麻利地取下手絹，遞給張大姐挑選，嘴里還不停地拉著家常，“您家小孫女可真有福氣，奶奶天天想著給她打扮?！?

“那可不，就這么一個寶貝孫女?！睆埓蠼銟泛呛堑靥袅藘蓷l，付了錢，又跟老板娘閑聊了幾句才離開。

整個過程自然而流暢，充滿了生活化的氣息。那老板娘對待顧客的態度，既熱情周到，又不失分寸，讓人感覺很舒服。

王磊看得眼睛發亮：“揚哥，你瞧，這老板娘可真會說話，三言兩語就把顧客哄高興了。而且價格好像也挺實在的?！?

“嗯。”陸揚微微點頭，心中已經有了計較，“這種攤主，戒備心相對較低，更容易在不經意間透露出一些真實的信息。而且，他們接觸的客戶層面更廣，對市場的整體感知，可能比那些只專注于某一類高端商品的攤主更全面。”

他沉吟片刻，轉頭看向王磊，目光中帶著一絲鼓勵和期許：“小磊，A區那堂課，我們是旁聽。這B區的第一堂課，我想讓你來當一次‘主講’。”

“我？”王磊猛地一怔，眼睛瞪得溜圓，指著自己的鼻子，滿臉的不可思議，聲音都有些結巴了，“揚……揚哥，你沒開玩笑吧？我……我哪兒行啊！我嘴笨，萬一說錯了話，把事情搞砸了怎么辦？”他緊張得手心都開始冒汗了。在旁邊看陸揚和張老板斗智斗勇，他覺得過癮又學到東西，可真要自己擼袖子上陣，他心里頓時就沒了底。

陸揚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沉穩而堅定：“不試試怎么知道行不行？理論學得再多，不實踐也是白搭。你剛才分析得不是挺好嗎？說明你腦子不笨，只是缺了點經驗和膽量。放心，我會在旁邊看著，真有什么問題，我會及時提醒你?！?

他看著王磊依舊有些忐忑的眼神，放緩了語氣，循循善誘道：“你想想，我們以后要做的事情，會遇到形形色色的人。我不可能每次都沖在前面。你是我最信任的兄弟，也必須盡快成長起來，能夠獨當一面。這次，就是個絕好的鍛煉機會?！?

“我們不指望一次就能從他們嘴里掏出什么驚天大秘密。”陸揚繼續說道，“我們的目標是，嘗試用一種更溫和、更生活化的方式，和他們建立初步的交流。了解一下他們這類攤主的經營風格，感受一下他們對商品的認知，順便看看能不能打探到一些關于進貨渠道的零星信息。哪怕只是一句話，一個不起眼的細節，對我們來說都可能是有價值的?！?

王磊聽著陸揚的話，臉上的緊張神色漸漸被一種躍躍欲試的激動所取代。揚哥說得對，自己不能總躲在他身后，也該學著自己去闖一闖了。而且，揚哥就在旁邊壓陣，自己還有什么好怕的？

他深吸一口氣，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神變得堅定起來：“好！揚哥，我聽你的！我……我試試！”雖然聲音還有些發顫，但那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勁頭已經冒了出來。

陸揚滿意地笑了。他要的，就是王磊這股敢于嘗試的勇氣。至于技巧和經驗，那都是可以在實踐中慢慢磨練出來的。

“很好?！标憮P的目光轉向B32攤位那對依舊在忙碌的夫妻，“記住，放輕松，別緊張。就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的顧客，去買點東西，順便跟老板聊聊天。想想我們之前分析的，他們可能是什么樣的人，他們關心什么，用他們能接受的方式去交流。”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像是在給王磊打氣，也像是在為接下來的行動定下基調：“記住，我們的第一個目標，不是成交，而是建立信任，哪怕只是最初步的好感。有時候，一句真誠的問候，一個友善的微笑，比一百句精明的推銷詞都管用?！?

王磊用力地嗯了一聲，將陸揚的每一句話都牢牢記在心里。他偷偷地又看了一眼B32攤位那對夫妻，心中默默地演練著待會兒要說的話，手心里的汗，似乎又多了幾分。一場全新的考驗，即將在他面前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