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叮鈴鈴——”

這一次，響起的不再是帶著警示意味的預備鈴，而是宣告一節課徹底終結的正式鈴聲。那聲音更加急促，更加響亮，像是積攢了四十五分鐘的迫不及待，在老舊的校園廣播系統中回蕩、碰撞，最終如同一道赦令，精準地投射進高二（三）班有些沉悶的空氣里。

講臺上，那位姓錢、鬢角已有些花白的物理老師，顯然早已習慣了這鈴聲的節奏。他幾乎是在鈴聲響起的同一時間，便用粉筆在黑板上敲了敲，發出“篤篤”兩聲脆響，將下面那些已經開始蠢蠢欲動的腦袋吸引過來。

“好了，今天的課就上到這里。”錢老師的聲音帶著慣有的平穩，卻也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關于簡諧運動的合成，重點公式我已經寫在黑板上了，課后大家要多花時間理解，尤其是那幾個典型例題，下周我會抽查提問。”他頓了頓，目光習慣性地掃過全班，最后在陸揚身上停留了那么一瞬，眼神里似乎掠過一絲復雜，或許是驚訝，或許是探究，但很快又恢復了常態，“下課。”

話音剛落，教室里仿佛被瞬間注入了活力。先前還算安靜的氛圍頃刻間被打破，椅子摩擦地面的刺耳聲、課本胡亂塞進書包的嘩啦聲、壓抑許久的低語和笑鬧聲，如同潮水般涌起，迅速填滿了整個空間。

“哎，揚哥，揚哥！想啥呢？”一個略顯咋咋呼呼的聲音在陸揚耳邊響起，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和不耐煩。

陸揚緩緩抬起頭，看向湊到自己桌前的王磊。這家伙還是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臉上帶著剛從課堂束縛中解脫出來的興奮，正用手肘輕輕撞了撞陸揚的胳膊。

“沒什么。”陸揚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剛剛從深層意識回歸現實的微弱沙啞。他壓下心中所有翻騰的思緒——關于“代價”，關于“伙伴”，關于那沉甸甸的未來和必須緊握的現在。他需要一點時間，一點緩沖，來真正地、徹底地“著陸”在這個失而復得的八十年代。

他的目光，越過王磊急切的臉龐，落在了自己面前那張斑駁的木質課桌上。

這課桌，太有年代感了。桌面是那種深褐色的漆，因為長年累月的使用，早已磨損得露出了下面泛黃的木頭紋理。桌面上刻滿了各種痕跡，有鉛筆留下的淺淡劃痕，有圓規尖頭戳出的細密小孔，甚至還有用小刀歪歪扭扭刻下的名字縮寫和不知所謂的涂鴉。桌角更是被磨得圓潤光滑，包上了一層深色的油光，那是無數手臂、衣袖和時光共同作用的結果。

就是這張桌子，承載了他前世高中時代無數個昏昏欲睡的下午和苦思冥想的夜晚。

陸揚的視線最終定格在桌角堆放的那幾本書上，最上面的一本，正是剛剛結束課程的物理課本。封面是簡單的藍色調，印著幾個略顯呆板的宋體字——《高級中學課本·物理（第二冊）》。封皮的邊緣已經有些卷曲和毛糙，顯然被翻閱過很多次，卻保養得并不算好。

他伸出了右手。

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這并非源于恐懼，而是一種即將觸碰失落珍寶般的鄭重與激動。他的動作很慢，仿佛正在進行某種神圣的儀式。

終于，指尖輕輕落在了那本封面已經微微卷角的物理課本上。

觸感……是粗糙的。帶著紙張特有的紋理，還有一點點因為潮濕又晾干后留下的輕微褶皺感。指腹下的觸感是如此的真實，如此的清晰，與剛才意識深處那種虛無縹緲、純粹依賴邏輯和信息流的交互截然不同。

他深吸一口氣，俯下身，將鼻子湊近了那本書。

一股獨特的、混合著舊紙張、廉價油墨、以及淡淡灰塵的味道，瞬間鉆入了他的鼻腔。這味道并不好聞，甚至有些嗆人，但在這一刻，對陸揚而言，卻比任何香水都要醉人。

這是……現實的味道。

是可以用皮膚去觸摸，用鼻子去嗅聞，用眼睛去觀察的，真真切切的現實！

不是夢！

不是瀕死前的幻覺！

他真的回來了！回到了這個讓他悔恨了一生，也讓他此刻燃起無限希望的起點！

這個認知，如同最強大的定心劑，瞬間驅散了他心中最后一絲殘存的虛幻感和不確定性。之前與“啟智”的交鋒、對“代價”的恐懼與決絕、重新定義關系的冷靜與掌控，所有這一切精神層面的風暴，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堅實的物質依托。

他，陸揚，確實存在于198X年的這個夏天，這個教室，這張課桌前。

“喂！揚哥！你聞書干嘛？上面有花兒啊？”王磊見陸揚半天沒反應，反而做出奇怪的舉動，忍不住又嚷嚷起來，聲音里充滿了不解，“你今天咋回事啊？從上課那會兒就怪怪的。是不是昨天沒睡好？還是……”

“閉嘴吧你，王胖子！”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打斷了王磊的話。

陸揚和王磊同時轉頭看去。只見李建國正慢條斯理地收拾著自己的書包，嘴角掛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嘲諷。他身邊還跟著兩個平時與他走得近的男生，也都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李建國斜睨著陸揚，眼神里的輕蔑幾乎要溢出來：“人家陸大學霸，說不定是在回味剛才課堂上怎么‘蒙’對答案的光輝時刻呢？是吧，陸揚？那運氣，嘖嘖，不去買彩票真是可惜了。”

“李建國！你他媽說誰蒙呢！”王磊立刻就炸了毛，他本就性子直，加上跟陸揚關系好，當即擼起袖子就想上前理論，“有種你再說一遍！”

教室里其他還沒離開的同學，目光也都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過來，原本嘈雜的環境似乎都安靜了幾分。

李建國似乎很享受這種被關注的感覺，他抬了抬下巴，故意提高了音量：“我說誰誰心里清楚！某些人平時成績什么樣，大家又不是不知道。突然就能回答出錢老師都覺得難的問題？不是蒙的是什么？難不成是……”他故意拉長了聲音，帶著惡意揣測的笑容，“……提前偷看了老師的教案？”

這話就有些惡毒了。在這個年代，尤其是在重點高中，作弊或者偷竊這種行為，是極其嚴重且丟人的指控。

王磊氣得臉都紅了，額頭青筋直跳：“你放屁！建國，你別血口噴人！”

“我有沒有噴人，他自己心里清楚。”李建國抱著胳膊，一副篤定的樣子，目光挑釁地看向陸揚，“怎么？陸揚，敢做不敢當啊？還是說，你那點‘小聰明’，只敢用在課堂上，現在連句話都不敢說了？”

周圍的目光更加聚焦了，幸災樂禍者有之，好奇探究者有之，少數幾個女生則皺起了眉頭，顯然不喜歡這種針鋒相對的場面。蘇曉蔓似乎也朝這邊看了一眼，清澈的眼眸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和疑惑。

就在王磊忍不住要沖上去的時候，陸揚卻輕輕按住了他的胳膊。

“王磊。”陸揚開口了，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和平穩，與他十七歲的外表形成了一種奇特的違和感，“算了。”

“算了？”王磊愕然地回頭看著陸揚，“揚哥，他都這么說你了！這……”

陸揚的目光平靜地迎上李建國挑釁的眼神，嘴角甚至還勾起了一抹極淡的、讓人捉摸不透的弧度。

“李建國，”他緩緩說道，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個無關緊要的事實，“你說我蒙也好，偷看也罷，對我來說，重要嗎？”

李建國被他這反應弄得一愣，原本準備好的一肚子嘲諷的話都卡在了喉嚨里。他預想過陸揚可能會憤怒反駁，可能會心虛躲閃，甚至可能會像王磊一樣激動，卻唯獨沒料到會是這種……近乎漠視的態度。

陸揚繼續說道，聲音依舊平穩：“事實就是，問題我答出來了，而你沒有。至于過程……呵，你覺得是什么，那就是什么吧。畢竟，”他微微偏了偏頭，眼神里帶著一絲成年人看待幼稚孩童般的憐憫，“狗咬了你一口，難道你還要趴下去咬它一口不成？”

“噗嗤——”旁邊有幾個同學忍不住笑了出來。

李建國的臉“唰”地一下漲得通紅，像是被狠狠扇了一巴掌。他最恨別人說他像狗，更何況是被他一直看不起的陸揚用這種方式羞辱！

“陸揚！你他媽罵誰是狗！”李建國怒吼道，猛地一拍桌子，作勢就要沖過來。

他身邊的兩個跟班也立刻圍了上來，氣氛瞬間劍拔弩張。

王磊見狀，也立刻護在了陸揚身前，瞪著眼準備干架。

“夠了！”一個清脆而帶著威嚴的女聲響起。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班長蘇曉蔓不知何時已經站了起來，秀氣的眉頭緊蹙著，臉上帶著明顯的不悅。

“李建國，陸揚，王磊！你們想干什么？這里是教室！馬上就要上下一節課了，你們要在這里打架嗎？”蘇曉蔓的聲音不大，卻自有一股讓人信服的力量，“有什么矛盾，下課解決去！別影響其他同學！”

蘇曉蔓在班里威信一向很高，她一開口，李建國雖然依舊怒氣沖沖，但動作卻停了下來。他狠狠地瞪了陸揚一眼，又看了一眼面色清冷的蘇曉蔓，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重重地“哼”了一聲。

“陸揚，你給我等著！”他撂下一句狠話，抓起自己的書包，帶著兩個跟班，氣沖沖地走出了教室后門。

一場眼看就要爆發的沖突，就這么被強行按了下去。

王磊兀自有些不忿：“揚哥，就這么便宜那小子了？他……”

“行了。”陸揚打斷他，語氣依舊平靜，但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冷意。跟李建國這種跳梁小丑計較，確實沒什么意義。前世，他或許會因為這種羞辱而憤怒、憋屈很久，但現在，擁有五十年閱歷和“啟智”輔助的他，眼界和格局早已不同。李建國？不過是他重生路上遇到的第一塊小石子罷了，隨腳踢開就是，犯不著浪費太多精力。

他重新將注意力放回手中的物理課本上。這一次，他沒有再猶豫，修長的手指輕輕捻起書頁的一角，緩緩翻開了第一頁。

粗糙泛黃的紙張發出輕微的“沙沙”聲。映入眼簾的是印刷略顯粗糙的鉛字，還有一些簡單的黑白插圖。前世那些模糊的、帶著挫敗感的課堂記憶，如同褪色的舊照片，在腦海中一閃而過。那時候，這些公式、定理對他來說如同天書，每一個字都認識，連在一起卻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充滿了掙扎與無力。

而此刻，同樣的文字，同樣的插圖，落在他眼中，卻仿佛被賦予了全新的意義。雖然具體的知識細節還需要“啟智”的梳理，但那種面對知識的畏懼感和迷茫感，已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感和掌控感。

他知道，這一次，他能讀懂它們，掌握它們，甚至……超越它們！

這不僅僅是一本物理書，這是他改變命運的階梯之一！

陸揚的指尖摩挲著書頁邊緣，感受著那真實而粗糲的質感，心中那份剛剛被李建國攪起的微瀾徹底平復。他的眼神變得更加深邃，也更加堅定。

把握住！一定要把握住這次機會！絕不能再重蹈覆轍！

“揚哥，你到底怎么了？真沒事吧？”王磊看著陸揚翻著書，半天又不說話，還是有些擔心地問道，“要不……放學我陪你去校醫室看看？”

陸揚合上書，發出輕微的“啪”的一聲。他轉過頭，對上王磊關切的目光，臉上露出了重生以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帶著暖意的笑容。

“我沒事，好得很。”他拍了拍王磊的肩膀，語氣輕松了不少，“剛才在想點事情，走神了。走吧，不是餓了嗎？看看小賣部今天有沒有新到的冰棍兒。”

聽到吃的，王磊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了，臉上立刻露出了期待的表情：“對對對！冰棍兒！聽說新來了一種奶油的，不知道搶不搶得到！快走快走！”

看著王磊急匆匆地往外跑的背影，陸揚搖了搖頭，也站起身，開始不緊不慢地收拾自己的東西。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的身上，將他挺拔的身影拉長，投射在斑駁的課桌和地面上。

鈴聲早已落定，喧囂仍在繼續，但他的世界，已經觸碰到了最堅實的真實。

心，前所未有地安定。

帆，已然揚起，只待乘風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