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時”咖啡館藏在一條安靜的老街深處。名字帶著一種刻意的懷舊感，與此刻季尋混亂的心境形成尖銳的對比。推開那扇沉重的木質門，風鈴發出叮當作響，聲音清脆，卻像敲在裸露的神經上。

下午三點剛過，咖啡館里人不多，光線透過臨街的大窗戶灑進來，空氣中漂浮著細小的塵埃和咖啡豆烘焙的焦香。一切看起來尋常得近乎虛假。

季尋的目光像雷達一樣快速掃過整個空間。

然后，他看見了她。

姜斐就坐在靠窗最角落的位置，背對著門口。她面前放著一杯咖啡，已經冷了，沒有動過的跡象。她穿著和昨晚一樣的黑色風衣，仿佛從未脫下。陽光勾勒出她纖細的側影，安靜得像一幅舊時代的油畫。

季尋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他走到那張桌子前，拉開對面的椅子，坐下。木椅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姜斐緩緩轉過頭。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靜無波，像深不見底的湖面。她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遲到的、無關緊要的赴約者。

“你來了。”她說，語氣平淡，仿佛他們只是約好在這里喝杯咖啡的老朋友。

“你到底想干什么？”季尋直接切入主題，聲音壓得很低，帶著無法掩飾的緊繃。他能感覺到鄰桌客人的目光若有若無地瞟過來。

“別急，”姜斐微微一笑，那笑容卻不達眼底，“先喝點東西。這里的卡布奇諾，還是你以前喜歡的味道。”她說著，抬手示意服務生。

季尋沒有阻止。他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思緒，也需要觀察她。她看起來……太正常了。正常得令人發指。沒有鬼魂的虛無縹緲，沒有瘋子的歇斯底里。她就像一個普通的、只是氣質有些冷漠的女人。但這“正常”本身，反而比昨晚的詭異更讓他不安。

服務生端來咖啡，放在他面前。濃郁的奶泡上用巧克力醬畫著一顆歪歪扭扭的心。季尋盯著那顆心，胃里一陣翻攪。他沒有碰。

“你說有東西要給我看。”他再次開口，目光緊鎖著姜斐的眼睛。

姜斐端起自己那杯早已冰冷的咖啡，輕輕啜了一小口，然后放下。

“東西……不一定是有形的。”她慢條斯理地說，指尖在冰冷的杯壁上劃過，留下淡淡的水痕。“有時候，一段記憶，一個被遺忘的細節，也是‘東西’。”

季尋皺緊眉頭。“什么意思？”

姜斐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風衣口袋里拿出一樣東西，放在桌面上，推到他面前。

不是發夾。

是一張照片。一張老舊的、邊緣有些泛黃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兩個孩子，大約七八歲的樣子，并肩站著，對著鏡頭笑得燦爛。男孩穿著背帶褲，眼神明亮，帶著點調皮。女孩扎著兩個羊角辮，笑容甜美，手里拿著一個……銀色的發夾。

季尋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照片上的男孩，是他。而那個女孩……

“這是……”他的聲音因為震驚而嘶啞。

“我們。小時候。”姜斐淡淡地說，目光落在照片上，帶著一種難以捉摸的情緒，似懷念，又似冰冷的審視。“在老家那棵大槐樹下拍的。你還記得嗎？”

季尋當然記得。這張照片一直被他壓在舊相冊的最底層，連同那些他試圖塵封的童年記憶一起。他確信自己搬家時已經把所有舊物都處理掉了。這張照片……怎么會出現在這里？出現在姜斐手里？！

“你從哪里弄到的？！”他幾乎是低吼出來，引得服務生和服務臺后的老板都朝這邊望過來。

“噓……”姜斐食指豎在唇邊，示意他冷靜。“我說過，我都知道。包括你以為藏得很好的東西。”

她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只有他們兩人能聽見：“季尋，你仔細看看……照片里的我，手里拿的是什么？”

季尋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照片上那個笑容燦爛的小女孩手上。那枚銀色的發夾，款式、形狀，甚至連上面因反光而形成的細微劃痕……都和他昨晚握在手心、現在可能還躺在他公寓桌上的那枚，一模一樣！

一股寒意從脊椎瞬間竄遍全身。

“這……不可能……”他喃喃自語，大腦一片混亂。時間、記憶、現實，所有的一切都在這張小小的黑白照片前開始扭曲、崩塌。如果這枚發夾從小就存在，那它和他記憶中“火災那晚”滑落的發夾……是什么關系？難道有兩個一模一樣的發夾？還是說……

“沒什么不可能的。”姜斐打斷了他的思緒，聲音平靜得近乎殘忍。“只是你選擇忘記了而已。”

她將照片收了回去，重新放回口袋。“這就是我要給你看的‘東西’。一個提醒。”

“提醒我什么？”季尋感到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提醒你，”姜斐抬眼，目光銳利如刀，直刺他的內心，“你欠我的，遠不止那場火。我們之間的糾纏，從很久很久以前……就開始了。”

咖啡館里的光線似乎暗淡了一些，空氣中的咖啡香也變得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形的、冰冷的壓力。

“你想讓我記起什么？”季尋問，他感到自己正一步步滑向一個由姜斐精心構建的深淵。

“不是我想讓你記起什么，”姜斐靠回椅背，雙手交疊放在桌上，“是你自己……需要記起什么。”

她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欣賞他臉上的恐懼和迷茫。

“下一次，”她的聲音變得更加飄忽，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我們去一個……能讓你更快想起‘真相’的地方。”

“什么地方？”

姜斐沒有回答。她只是站起身，理了理風衣的領子。

“咖啡冷了就不好喝了。”她最后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然后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風鈴再次響起，又歸于沉寂。

季尋獨自坐在那里，面前擺著那杯未動的、畫著歪心圖案的卡布奇諾。咖啡已經徹底涼透，奶泡也塌陷下去，像一個破碎的謊言。

照片上的童年笑臉和發夾的影像，與火光中的背影和掌心的余溫交織在一起，在他的腦海里形成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

他欠她的，到底是什么？

那個“真相”，又會是什么樣貌？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這一次，恐懼的對象不再僅僅是姜斐這個人，而是他自己那段被刻意遺忘、如今卻開始瘋狂反噬的過去。

他拿起那杯冷掉的咖啡，猛地灌了一口。

苦澀，冰冷。

像他此刻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