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墨踩著滿地殘頁往外走，鞋跟碾過半片桃花箋時，老會長的字跡在眼底晃了晃——那是他上個月說要抄給她的《鎮(zhèn)邪要術(shù)》，墨跡還帶著松煙墨的清苦。

她喉間發(fā)緊，伸手去摸腰間的驅(qū)邪鈴，金屬涼意透過掌心滲進(jìn)血脈里，這才想起方才打斗時鈴鐺線斷了，此刻正揣在陳長歌的衣袋里。

“走了。“陳長歌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慣有的冷硬。

他站在藏書閣門口，斷厄錐的血漬在晨光里凝成暗褐，像塊洗不凈的疤。

林小墨抬頭看他，見他目光正鎖在門楣上那半塊“藏書閣“的朱漆木牌，喉結(jié)動了動，終是沒說話。

巷口的風(fēng)突然卷來，裹著股焦糊味。

林小墨正要抬腳，眼角余光掃到斜對過的青磚墻根——有個縮成蝦米的小身影正拼命沖她招手。

灰撲撲的小腦袋，補丁摞補丁的短打，這不正是前幾日在劇院外撿她打賞銅子的小乞丐阿福？

“陳長歌。“她拽了拽男人的衣袖，下巴朝巷口點了點。

陳長歌的目光掃過去時，阿福的身子明顯抖了抖，手指摳進(jìn)墻縫里，指節(jié)泛白。

林小墨快步走過去，還沒開口，阿福已經(jīng)撲過來攥住她的褲腳，聲音帶著哭腔：“墨姐姐救我！

有人拿棍子追我！“

她蹲下來，看見阿福額角有道血痕，沾著草屑，后頸的汗把亂發(fā)黏成一綹綹。“別急，慢慢說。“她按住阿福肩膀，能摸到那副小骨架在抖，“誰追你？“

“黑...黑衣人！“阿福吸了吸鼻子，眼睛瞪得溜圓，“我今早上蹲在沈家商行后巷撿煤渣，看見他們抬著個紅布包的匣子往倉庫走，匣子角漏出黃紙邊，像...像書皮！

后來他們說話，我聽見有個大高個說'秦爺要的東西，明早前必須送進(jìn)密室'...“他突然捂住嘴，眼神慌亂地往巷口瞟，“然后他們發(fā)現(xiàn)我了，拿棍子砸過來！“

“秦?zé)o涯？“陳長歌的聲音像塊淬了冰的鐵。

林小墨轉(zhuǎn)頭看他，見他原本垂在身側(cè)的手已按上斷厄錐的柄，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二十年前血月夜，他全家被誤殺的驅(qū)邪師錯當(dāng)成妖物。

暗審司檔案里記著，他最后出現(xiàn)是在亂葬崗，抱著他娘的尸體喊'要讓所有驅(qū)邪師償命'。“

林小墨的后頸泛起涼意。

她想起藏書閣里那半本古籍封皮上的字——“真跡藏于沈家商行密室之中“，又想起夜影面具上的云雷紋。

秦?zé)o涯、沈家、血月夜...這些線頭在腦子里纏成亂麻。

她捏了捏阿福的手腕：“你幫了大忙，我讓人送你去個安全的地方，等我們查清楚就來接你。“

廢棄倉庫在碼頭后巷，墻皮剝落得像長了癬，門軸銹得轉(zhuǎn)不動。

林小墨踹開半扇破門，霉味混著潮味撲出來。

她扯下自己的外衫鋪在草堆上，阿福卻揪著她的袖口不肯松手：“墨姐姐別走，我怕...“

“不怕。“她蹲下來，用拇指抹掉阿福臉上的血漬，“我在門上畫了驅(qū)邪符，壞人進(jìn)不來。“余光瞥見陳長歌正繞著倉庫轉(zhuǎn)圈，靴底碾碎幾片碎瓷，最后停在窗口，用斷厄錐在磚墻上劃了道極淺的痕——那是暗審司的標(biāo)記，只有他們自己人看得懂。

離開時，阿福從懷里摸出個皺巴巴的糖紙，硬塞進(jìn)她手心：“這是前兒個撿的，沒化。“林小墨捏著糖紙，看他縮在草堆里，小腦袋漸漸埋進(jìn)外衫，突然想起自己七歲那年，也是這樣縮在破廟里，等永遠(yuǎn)不會來的爹娘。

等他們再回來時，倉庫已燒成個黑窟窿。

焦糊味刺得人睜不開眼，斷梁還在“噼啪“響，余燼里翻出半塊燒變形的銅鎖——正是她今早親手鎖的。

林小墨站在原地，喉嚨像被人攥住，糖紙在掌心揉成團(tuán)。

陳長歌蹲在灰燼里，用斷厄錐撥拉著什么，突然停住動作。

“看。“他將半塊玉佩放在她手心里。

玉質(zhì)被燒得發(fā)烏，但邊緣的刻痕還在——是彎月里裹著把斷劍，和暗審司檔案里“血月夜幸存者“的標(biāo)記分毫不差。

林小墨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他是沖阿福來的。“

“不。“陳長歌站起身，目光掃過焦黑的墻壁，最后落在那道被燒得模糊的暗審司標(biāo)記上，“他是沖我們來的。“

風(fēng)卷起灰燼，迷了林小墨的眼。

她正要說話，身后突然傳來腳步聲。

不是陳長歌慣有的沉穩(wěn)，帶著點拖沓的輕響。

兩人同時轉(zhuǎn)身，看見巷口站著個穿月白衫子的女人，鬢邊插著支木簪，手里提著個藥箱。

“兩位可是在找什么？“她的聲音像春茶，帶著點溫溫的甜，“我路過時見這里燒了，想著或許能幫上忙。“

林小墨盯著她的藥箱，突然注意到箱角沾著點暗紅——像是沒擦凈的血漬。

林小墨的瞳孔微微收縮，目光像根細(xì)針釘在藥箱的血漬上。

陳長歌已悄然擋在她身側(cè)，斷厄錐的寒芒從袖中泄出一線，在月白衫子上投下鋒利的影。

那女人卻似渾然不覺，指尖輕輕拂過藥箱，像在安撫什么，“我姓柳，單名一個煙字。

前兒個在城西義莊給流浪漢敷藥，沾了點血，倒嚇著兩位了。“她抬眼時，眼尾微微上挑，倒像在笑，“不過兩位的事，我確實知道些。“

陳長歌的拇指碾過斷厄錐的刻紋，“說。“

柳如煙從藥箱里取出個褪色的布包，解開時露出半本殘卷，封皮上的云雷紋與林小墨在藏書閣見過的如出一轍。“血月夜那晚，我跟著師父在亂葬崗收尸。“她指尖撫過殘卷邊緣的焦痕，“秦?zé)o涯抱著他娘的尸體跪了三天三夜，尸體上的驅(qū)邪符還沒干透——那些符，是你們驅(qū)邪師畫的。“

林小墨的后槽牙咬得發(fā)疼。

她想起暗審司檔案里輕飄飄的一行字：“誤判，十七具尸首，九名驅(qū)邪師，八名無辜百姓。“原來“無辜百姓“不是數(shù)字，是抱著尸體哭到聲啞的孩子，是被符紙灼得血肉模糊的母親。

“他后來跟個游方道士學(xué)了陰術(shù)。“柳如煙將殘卷推過去，“那道士教他召亡魂、養(yǎng)鬼兵，說'讓驅(qū)邪師嘗嘗被冤魂索命的滋味'。“她突然抓住林小墨的手腕，指尖涼得像浸過井水，“他要的不是報仇，是讓所有驅(qū)邪師活在恐懼里——就像當(dāng)年那些百姓，明明什么都沒做，卻要被符劍穿胸。“

林小墨猛地抽回手，腕上的紅痕漸漸泛紫。

陳長歌的目光掃過殘卷，喉結(jié)動了動，“刑場。“

“什么？“

“血月夜的第一樁誤判，在城南老刑場。“陳長歌的聲音像碎冰撞著瓷碗，“他們把個給孩子求平安的婦人當(dāng)成了狐妖，當(dāng)眾處刑。“他轉(zhuǎn)身時，衣擺帶起一陣風(fēng)，吹得殘卷嘩嘩翻頁，“秦?zé)o涯要立威，會選那里。“

林小墨盯著他緊繃的下頜線。

她從未見過他這樣——眉峰擰成刀刻的痕，眼底翻涌著暗潮，像要把什么燒穿。“你...去過那里？“

陳長歌沒回答，抬腳往巷口走。

林小墨追上時，看見他攥著斷厄錐的手背青筋凸起，“當(dāng)年司正去收尸，我跟著。“他頓了頓，聲音低得像嘆息，“那婦人懷里還抱著個襁褓，裹著繡并蒂蓮的小被子。“

暮色漫上屋檐時，兩人站在了老刑場的斷墻前。

荒草沒過腳面，風(fēng)里飄著股陳血的腥甜，像有人把銹鐵埋在土里，又挖出來曬了百年。

林小墨蹲下身，指尖拂過地面——青石板上刻滿歪扭的符文，用雞血混著朱砂畫的，有些地方還沾著未干的黏液，像剛剝下來的蟬蛻。

“陰魂引。“她的指甲掐進(jìn)掌心，“把附近一里地的怨氣都往這兒引。“

陳長歌的斷厄錐突然發(fā)出嗡鳴。

他猛地轉(zhuǎn)身，卻只看見風(fēng)卷著枯葉打旋。

林小墨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殘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在影尾處，有團(tuán)黑影正緩緩凝實。

“你們終于來了。“

聲音像從井底浮上來的，帶著潮濕的霉味。

林小墨站起身，看見墻根的荒草突然倒伏，露出雙沾著泥的黑靴。

秦?zé)o涯從陰影里走出來時，月光正好落在他臉上——左半邊臉是完好的，眉峰如劍，右半邊卻爬滿青紫色的血管，像有條蛇在皮下游動。

他的目光掃過林小墨腰間的驅(qū)邪鈴，又落在陳長歌的斷厄錐上，突然笑了。

那笑像冰面裂開條縫，“陳首席，你當(dāng)年在刑場撿的那個襁褓，可還留著？“

陳長歌的瞳孔驟縮。

林小墨正要開口，卻見秦?zé)o涯抬起手，指尖凝聚起團(tuán)幽藍(lán)的鬼火。

她剛要摸符紙，那鬼火卻“啪“地熄滅了。

秦?zé)o涯轉(zhuǎn)身走進(jìn)黑暗，聲音飄過來時，混著荒草沙沙的響，“別急著動手，我要讓你們看清楚——“

“當(dāng)年那些百姓是怎么死的。“

風(fēng)卷著他的衣擺，像團(tuán)散不開的霧。

林小墨望著他消失的方向，聽見陳長歌在身后低低說了句什么，像是“小被子“，又像是“對不起“。

月光漫過斷墻，把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在陰魂引的符陣?yán)铮纬蓛蓤F(tuán)模糊的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