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人坐在雪地中,彼此互望,表情各異。
衣服破爛、臉上都是煙塵,腿上或胳膊上還帶著裂傷、燒痕。
風雪從山坳間吹過,帶著青草味和現代煤塵特有的“輕度污染感”——那是不是1938年的味道。
喬磊瞇著眼看向四周,低聲道:“這里不是三號井……地形、山向、通風塔的角度全變了。”
張芳盯著遠處一道紅白相間的水泥建筑,半晌后道:“我看見高壓線塔了……?”
劉小利皺眉撓頭:“可我們昨晚還在鬼子面前生死亂斗,現在一睜眼,滿地積雪?”
陳樹一邊揉著自己的胳膊,一邊喃喃:“不可能是做夢……我這里還有槍托砸出來的瘀青……”
王昭握著喬伊的吊墜,看了大家一眼,聲音緩緩:“我們還活著。”
“不是幻覺。我們……還真活著。”張芳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臂上斜擦的傷,還在流血。
陳樹摸了摸自己口袋:“‘樹一號’芯片都碎成兩半了……可我居然還能動。”
喬伊的目光緩緩掃向遠方。
遠處是塌陷的礦山口,地形已然不同,但在雪地之下,依稀可見那片屬于三號井的廢墟輪廓。
她忽然喃喃:“但我們怎么到這兒了?”
七人面面相覷。
他們不再在三號井下,也不再在1938年。
他們都還帶著傷,帶著血,帶著最后一刻廣播的回響。
喬磊點了一下人數,七個。他眼皮一沉,松了口氣,忽地躺進雪地里,呼出的白霧在寒風中很快消散。他累了,是真的累了——身心俱疲。
雪花打在他睫毛上,他卻懶得睜眼。仿佛這一刻,比起追索真相,他更需要的是一場徹底的休息。
忽然,劉小利像是被什么電到了一樣,從原地彈了起來。他低頭掏了掏口袋,手指觸到一塊冰涼的東西——山田麗子的玉佩。
“麗子……”他低聲喊了一句,隨即四處張望,眼神慌亂,像被抽走了魂。他朝著空曠的雪原跑去,腳步雜亂地在雪地里留下一串斷裂的痕跡。
“麗子!——麗子!!!”
雪地上只有他的呼喊聲,被風裹住、被山回音拖長,像是在喊一個再也無法回應的人。
王昭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追著不可能的身影奔跑,眼神復雜。那一刻,她的眉眼終于松動了一點,心中升起一絲難以言說的酸意。
喬伊看了一眼手腕,井下失靈的表針此刻已經恢復轉動,這是Ω場穩定的征兆,也是另一個結論的印證。
“山田麗子沒有被錨定,”喬伊開口道,“她就不可能出現在這個2001年。”
張芳的聲音忽然從她身后傳來:“喬伊,只有被‘錨定’的人或物,才可以穿越時間嗎?”
喬伊緩緩點頭:“差不多。錨定的原理是‘承諾’,任何與你命運強綁定的東西,會自動獲得穿越權限。但凡不相關的——都會被時間排斥。”
就在這時,遠處礦井方向的雪幕中,兩個人影晃了一下。
“那邊是什么?”陳樹警覺地抬起頭。
所有人順著他的方向望去。
遠處的兩道身影正緩慢后退,身上握著什么東西,在微微泛光。
“是那倆歹徒!”張芳神情緊繃,“他們手里拿著的是——Ω裝置!!”
那東西的光輝在雪中閃了一下。冷藍色的弧線緩慢旋轉,像是來自另一個維度的脈動。那種光,除了Ω,沒有別的東西。
“追嗎?”馬星遙咬牙撐起身體,卻因腿傷劇烈刺痛,一下又跌坐回雪地。
“別勉強。”喬磊按住他的肩膀,聲音干脆。
他望著那兩個身影消失的方向,呼了口氣,仿佛那團霧氣里裹著太多說不出口的遺憾:“算了,追不上了——他們上了摩托。”
一陣突如其來的引擎聲隨即傳來,在空曠山谷間炸開,像是在嘲諷這支早已疲憊的隊伍。
沒人說話。
劉小利跑了幾圈,筋疲力盡,終于倒在雪地上,大口喘著氣,嘴里還不忘嘟囔:“麗子……麗子……你到底在哪啊……”他聲音發啞,眼神卻仍倔強地盯著遠方,像不肯承認自己找不到一樣。
張芳蹲在一塊雪干石地上,小心翼翼地從防水包里取出從井下帶出的物品:那本被煤灰染黃的山田光彥日記、幾封舊礦工的信件,還有一張刻著編號的鐵牌。她動作很輕,像是在對待某種瀕危文物,又像是在溫柔安慰一段被時間碾碎的生命痕跡。
她正要將這些妥善裝進背包時,忽然發現錄音筆外殼摔裂了,液晶屏一片黑。她沉默了一下,試著按下開關,毫無反應。
“……報廢了。”她嘆了口氣,卻沒有沮喪太久,迅速檢查其余設備是否完好。
就在這時,一陣腳步聲從坡道上方傳來,打破了這片雪地的寂靜。
所有人條件反射地轉頭望去。
一個穿著桐山礦業公司舊制式工服的青年正快步從坡后走來,肩上斜挎著老式裝備包,頭上戴著黃色安全帽,對講機掛在胸口,正斷斷續續地傳來沙啞的通話聲。
“……北區通風管線恢復了,今晚先別進……不對,這邊有情況——”
他一邊說一邊快步走近,看見雪地上七人癱坐或倒臥、裝備狼藉、神色疲憊的模樣,頓時一愣,步伐不由自主加快了幾分。
“哎,你們這是怎么搞的?!”他邊跑邊喊,“昨晚二號井口不是爆炸了嗎?我值后勤,今天早上才上來的!聽說是瓦斯泄漏,主井提前關了電網……還以為沒人進井了!”
他終于跑到眾人面前,摘下安全帽,露出一張年輕而困惑的臉。
“你們是被震波掃出來的?這里是安全區外啊!你們怎么從南側出來的?”
喬磊盯著他看了幾秒,像是在確認什么,然后沉聲問:
“……你說什么?二號井爆炸?”
青年一愣:“你們不知道嗎?剛才那么大的爆炸聲沒聽見?”
氣氛驟然凝固。
風掠過雪地,揚起一陣細碎的雪屑,在七人的身旁輕輕打旋。
他們彼此對視了一眼,每個人眼中都藏著一句沒說出口的震撼。
喬磊先回過神,勉強一笑:“我們……我們應該是被沖出來的。”
青年點點頭,沒多想。
“醫療隊就在前頭應急站,快起來吧,樣子挺慘的,先處理傷。”
他一邊說,一邊扶起喬磊,又喊了一聲:“哎!后面有人沒?這里有七個礦工,衣服都破了,像是從井下被沖上來的!”
后方有人回應。
喬伊輕聲對其余六人說:“先別問,也別多說……先離開這里,聽他們怎么講。”
張芳、馬星遙、劉小利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點頭。
七人互相攙扶著,緩緩起身,跟著那位青年礦工,一步步走向下坡。
王昭回頭看了一眼山坡——那片她醒來的地方。
風雪中,早已看不見礦井爆炸的痕跡。
可她知道,那個地方曾埋著一個世界的殘骸。
她低頭看了眼手里的廣播手柄——依舊握著。
她沒放。
哪怕他們已經“回來了”。
哪怕這個世界已經說:
“昨晚只有輕傷。”
她知道,那不是夢。
也許,從來沒有人會記得他們去過哪里。
但她會。
他們,會。
【桐山煤礦·醫院·急救室】
七人被攙扶著送進了桐山醫院急診通道,個個灰頭土臉、神色恍惚,裹著雪、帶著煤灰,像是從某個世紀老井里直接爬出來的幽靈小隊。
他們的表情麻木,步伐踉蹌,每一個人都帶著非現實世界的沉重——可他們誰都說不出,到底“來自哪兒”。
值班護士剛端著熱水杯轉身,一眼看見這七人時,動作猛地一頓。
她驚得差點把杯子摔了。
王昭一身破棉襖,右手死死握著一根銹跡斑斑的廣播手柄,金屬外殼發黑,布線已經開花,像從廢墟中撿出來的遺物。
陳樹臉上的煤灰像是刷上去的一層鍋底灰,抱在懷里的“樹一號”只剩一塊焦黑外殼,邊緣還泛著熔化后的弧線,就像剛從爆炸現場拖出來。
張芳神情木然,手臂上的繃帶血水還沒干透,卻死死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背包,包外面一角露出泛黃的信紙和殘破的身份卡片,像是考古隊搶救文物歸來。
護士眨了幾下眼,終于憋出一句:“……你們這是……cosplay現場出事故了??”
她上下打量幾人,語氣里透著掩不住的荒誕與滑稽感:“這風格也太復古了……二戰嗎?抗戰題材?”
另一名護士湊過來,看到王昭手中的廣播手柄,調侃道:“哇塞,那話筒太逼真了吧!拍廣播劇這么拼?”
“還有這位兄弟,”她指著陳樹,“抱著燒焦的電飯鍋芯子嗎?真講道理啊!道具組牛啊!”
走廊另一邊的男護士忍不住笑出聲:“你們真是敬業,短視頻拍得這么‘沉浸式’的?”
劉小利坐在急救床上,滿臉黑灰,嘴唇發白,眼神直直盯著天花板。頭發里還夾著兩根燒焦的稻草,整個人像是剛從廢墟里爬出來的稻草人。
“天吶,這孩子頭發里還塞道具了?!”一個小護士捂著鼻子,夸張地笑,“一身煤油味兒,活像張飛下井搶地盤!”
“別笑了別笑了——我再笑要噴飯了!”笑聲在急診通道炸開。
白色燈光下的醫院,本該是緊張而克制的地方,此刻卻被一種滑稽而莫名的荒謬感填滿。
可七人卻誰也笑不出來。
陳樹的臉已經繃不住了。
他猛地坐起,扯掉臉上氧氣面罩,聲音顫抖卻嘶啞爆發:
“你們以為這好玩嗎?!”
“你們覺得我們是來拍短劇的?!”
“我們是剛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
“你要是親眼看過那個被塞進通風管里、整整凍了一星期的尸體——你還笑得出來嗎?!”
“你要是聽過——聽過那封1938年的信,一個快死的人寫給未來的求救——你還能笑出來嗎?!!”
整個護士站安靜了。
那些笑聲像是被突然按掉了的喇叭,啞在半空,尷尬、惶然、不知所措。
空氣一瞬間變得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這七個看起來“瘋瘋癲癲”、卻眼神沉重如鐵的年輕人身上。
他們不像演員,不像病人,也不像普通人。
更像——是某個時代裂縫中掉出來的殘影。
沒人再說話。
走廊深處,一臺心電監護儀發出“滴——滴——”的穩定脈搏聲,像在無聲地提醒這群不屬于這年的旅人:你們,真的回來了。
但這個世界,仿佛沒聽懂你們的語言。
喬伊一把按住陳樹的肩膀,聲音不大,卻格外堅定:
“別說了——沒用的。”
陳樹胸膛劇烈起伏,像是胸口有團火憋著。他咬緊后槽牙,把怒火咽了回去,眼圈卻微微發紅。
喬伊沒再說什么,只是轉頭,看向了喬磊。
她的眼神很短暫,卻包含了一個無聲請求:是時候了。
喬磊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從內襯衣袋里掏出一張早已被汗水、煤灰揉皺的工作證。
銅山能源局的字樣印在卡片邊緣,隱約還能看到一枚紅色鋼印。照片有些斑駁,姓名與編號卻依然清晰。
他用大拇指在上面輕輕一抹,讓灰塵散開,卡片在白熾燈下泛起一層冷冷的金屬光澤。
“喬磊,”他語氣平穩,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銅山能源局,安全監察科科長。編號 021-5E。參與‘桐山井口異常波動’專項備案組,授權調查組成員。”
幾位護士本來還一臉尷尬,此刻齊刷刷怔住了。
“能源局……?”
“科長?!”
站在最前面的那位護士臉色瞬間變了,笑容幾乎是瞬間凝固,像被凍住了一樣。她下意識站直了身體,聲音都變了調:
“哎哎,您早說啊……我們真不知道您是領導下來的……”
另一名護士手忙腳亂地把手里的病歷夾合上,立馬扯下一次性手套:“我去叫值班主任,立刻給您安排處理!清創、拍片、核磁——馬上開綠通!”
第三位護士正要伸手接王昭手中的廣播手柄,嘴里念叨著“我來幫您消毒”,卻被王昭輕輕擋開。
“不用。”她語氣平靜,“這個要留證,不能處理。”
對方一怔,點點頭,不再多問。
氣氛像換了頻道一樣,瞬間從“網絡小劇組”切回了“應急響應”。
輪椅迅速推來,幾位護士彎腰攙扶著眾人坐好,態度比剛才判若兩人,連說話的音調都小了三分。
劉小利看了眼喬磊,想說什么,嘴張了張,還是沒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