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星遙沒跟著回宿舍,也不想回家。
他一個人拐了彎,順著桐林中街往南走,風從他背后吹過,像是替他悄悄關門的人。
他已經很久不想回“家”了。
那個家只剩規訓、數據和每日逐字逐句的問詢記錄。他的父親,在家像對待一份“未知材料報告”一樣處理他這個兒子——邏輯清晰、冷漠、效率至上,從不說“你累不累”,只說“你這題錯在哪里”。
“你像不像個工具?”
這是馬星遙上個月寫在日記里的一句話。
但今晚的他,卻覺得自己不是工具。
喬伊沖著高171嗆聲時,那句“干翻他們”,他聽見自己心臟漏跳了一拍。
張芳用半瓶果啤敲桌子時,王昭點頭“我在”的樣子,還有陳樹隨手遞來的燒烤串……
他突然明白:青春的熾熱,是會感染體溫的。
——可他沒說出口。
他說不出口。
他學不來他們那種“吵出來的親近感”,也怕一說,就露了父親最忌諱的“情緒漏洞”。
于是他把頭埋在風衣帽里,一個人走到桐林商廈前。
那是一棟并不起眼的老式商業樓,外墻剝落,霓虹牌子閃爍不穩,但夜晚的時候,卻總是亮著。
他站在二樓的“玩具總動員”櫥窗前,看著里面那臺不會賣出的老游戲機——FC模擬器,黑紅配色,標價:28元,附送一盤《魂斗羅》。
他盯著那盤卡帶看了很久,仿佛只要盯得夠久,童年的缺口就能被補上。
他不是真的想買游戲機。
他只是想證明自己,還能像普通的十七歲男孩那樣——站在櫥窗前,被游戲吸引,而不是被公式支配。
“你喜歡這個?”
一個聲音從背后響起。
他猛然一愣,回頭看見胡靜。
還是那件深藍風衣,還是那種不動聲色的笑。
“我也站在這里看過那盤游戲卡。”她說,站到他身邊,“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用六十塊零花錢,把這臺機子從里頭買走了。回家被我爸拿皮帶抽了一頓。”
馬星遙一時說不出話,只看著她。
“現在我能自己賺錢了,想買幾臺就幾臺。”胡靜忽然轉頭,看了他一眼,“但那種偷偷盯著櫥窗里東西的心情……就再也回不來了。”
她頓了頓,“所以,我今晚也不想回家。”
馬星遙眼睛微動了一下。
“你不用總把你爸當成墻。他不是。”胡靜語氣很輕,“你可以選擇繞開,也可以選擇翻過去。青春最大的好處就是——你有選擇。”
她說完這句話后,忽然笑了笑,從小包里摸出一張舊會員卡,啪地貼在玻璃上。
“走吧,我請你玩一盤《魂斗羅》。”
馬星遙沒動,低頭看了她一眼,然后輕輕點了點頭。
這是他從沒體驗過的“邀約”。
不是以任務為前提,不是成績為獎賞,只是單純因為“你懂我的孤單”。
于是,兩人走進燈光暗黃的樓梯間,鞋底與樓梯擦出沉悶的聲響,一層一層踏著走進一個名為“舊日時光”的店鋪。
那一晚,他終于打通了童年第一關。
哪怕只是在夢里。
打完街機后,胡靜收回手柄,像完成一場舊日儀式般輕松地笑了笑。
“你這身材,不滑冰,浪費了。”
馬星遙一愣,嘴角動了一下,剛要說“我不會”,卻被她直接拽住袖子:“走,去五樓。”
桐林商廈五樓是真冰場,是整個銅山二中傳得最神乎其神的“約會圣地”。
地磚泛白,吊燈斑駁,仿佛連空氣都帶著上世紀90年代的味道。真冰場中央,燈光散成了花狀,照在人群旋轉的身影上,像舊時代的情書在慢慢展開。
音樂響起來,是郭富城的《浪漫櫻花》——
“像動畫的主角去搖擺,如我們有了愛會發出光彩……”
那是2001年最流行的旋律。節奏不急不緩,像是為某個重要瞬間專門調好的心跳頻率。
胡靜松開外套,露出一身黑色緊身滑冰服,利落、明亮。
她回頭看他,眼神帶著點調侃:“還愣著干嘛?鞋給你租好了。”
馬星遙本想推辭,可當滑冰鞋套上腳,整個人落進那片冰面的時候,反倒沉靜下來了。
胡靜握住他的手,像帶新手上路的教練,又像拽住一只走失的小獸。
“你別怕,我帶你飛。”
她的語氣仿佛說的不是滑冰,而是青春。
他緊張地想抽回手,但被她握得更緊。
音樂進入副歌,燈光忽地暗下來,只剩下旋轉燈球在頭頂投出斑駁的星點。
胡靜輕輕帶他起步,先是一圈慢滑,然后突然加速,把他從冰場一側拉到另一端。兩人像并肩起舞的影子,一前一后、忽遠忽近,在冰上輕巧穿行。
她的發尾飄起,笑容像風一樣拂過他心口。
他從未這樣近地看過她——那個商場女經理、那個幾句話就能看透人的女人,在這一刻,仿佛化作了一位少女。
不談任務,不談編號,只是踏著音樂,滑出一場無聲的青春浪漫劇。
“你笑了。”
胡靜在轉身的一剎那輕輕說。
馬星遙沒回答,只輕輕點了點頭。
燈光灑在他眼里,有一點亮、有一點亂。
他忽然想起了媽媽在他七歲時帶他去過的動物園,也想起了小時候偷偷在課本最后一頁寫下的愿望:
“我希望有一天,有人能拉著我跑,而不是等我安排。”
他看著胡靜,嘴角微動:
“你……以前滑過?”
“我以前,做過很多事。”
她笑了笑,“但這一刻,是現在。”
音樂結束,最后一節冰痕拉出一道不規則的心形。燈光亮起,周圍響起掌聲和口哨聲,不知是為誰而響,但在這一刻,他們只看得到彼此。
馬星遙像是被什么奇異的力量喚醒——他從不曾學過滑冰,卻在胡靜牽引下,自然而然地邁出步伐,像身體里本來就記得某種節奏。
他的動作開始笨拙,卻很快流暢,繼而隨旋律翩翩起舞。
他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來這里是為了逃避什么。
冰面在腳下開出光的軌跡,胡靜轉身時長發飛揚,兩人交握的手指就像舊式動畫里蝴蝶結的線軸,一圈圈,把人卷進夢里。
音樂響起——
“如卡通的主角擺動吧,若我倆有了愛,關節都軟化,
如指針般手舞足動吧,旋轉高中低,最后變出煙花……”
此刻全場仿佛靜止了。
滑冰場的其他滑行者紛紛停下,看著他們從中央穿過,再劃一個華麗的“S”形旋轉。
看臺上的小情侶們不再說笑,幾個高中生女孩捧著可樂,眼睛里閃著光。
有人開始鼓掌,卻又停下,怕打擾這場太美的雙人舞。
馬星遙從未感受過這樣的眼神——不是學霸,不是模型達人,不是“局外人”,而是,一個少年,被溫柔地注視著。
胡靜在他耳邊輕輕說:“你有沒有發現,你笑起來很好看。”
馬星遙輕輕點頭,沒有說話,只是順勢一個轉身——
這轉身,不知是滑冰動作,還是人生的某次心動。
最后一節音樂結束時,兩人像彩色磁帶最后一圈,緩緩停住——正好停在中央的櫻花燈下。
冰面上,兩人的影子交疊,像一只蝴蝶落在了一朵正在盛放的花上。
兩人站定,彼此還握著手,誰也沒松開。
看臺上的燈光是昏黃的,摻雜著冰場反射出的藍白色光暈。
陳樹坐在最邊角的位置,手里擰著瓶未開封的果啤,喝不下,也舍不得扔。
他安靜地看著下方那一對正在旋轉的身影,像一臺正在默默記錄信號的老舊廣播設備,不吭聲,卻一點不錯地把聲音、光影、情緒——全都收了進去。
胡靜笑著,裙角飛揚,馬星遙跟得穩、轉得輕,兩人身形貼合地像早就排練過無數次。
而他——陳樹——曾經自信地以為,自己是第一個讓胡靜笑的人。
他想起那個天的午后,維修天線時,胡靜順著梯子爬上來,擦了汗之后,看著他用膠帶一圈圈纏線路的樣子,半真半假的笑了:“你還挺會修的嘛,電焊俠。”
那是他第一次覺得,有女生注意到自己。
不是因為成績,不是因為家境,而是——他這個人。
可現在——
胡靜像是完全換了頻道。
她的頻率不再是他調過的那一段,而是一個更適配、更完美、更同步的頻道——馬星遙。
“唉。”陳樹低聲嘆氣,仰起頭看天花板,試圖讓情緒冷卻一點。
他不是沒想過,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是不是這本就只是任務的一環?
王昭給了他經費,是為了控制變量,不是讓他失控。
可誰規定,少年就不能有自己的失控?
哪怕只是心里那一點點,小小的、不甘的、酸澀的“先認識”的特權。
先認識你,先記得你笑的樣子,先聽你說“謝謝”。
但這世道從不講究“先來后到”。
先后只是少年心中的序章,成人世界里只有時機。
他低頭看向場上,馬星遙正扶住差點摔倒的胡靜,兩人笑得燦爛。
那種笑,陳樹從來沒有擁有過。
“算了。”他心里說。
“反正他倆好,也等于減少馬星遙和喬伊之間的接觸。站在計劃上,是好事。”
“從團隊利益來看,我,應該高興。”
他把未開的果啤放回背包,像收起一段從未播放過的廣播。
轉身準備離開。
就在這時,他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王昭發來的。
【你在冰場嗎?】
陳樹怔住,回復:
【在,看完就走。】
王昭回復得很快:
【等我,我也想看看。】
他愣了一下,嘴角抿出一點笑——不是馬星遙那種自信的微笑,而是一種淡淡的,像少年人藏不住秘密的心虛喜悅。
于是他把果啤又拿出來了,擰開,坐回原位。
“先后,是關鍵詞。但有些人,不在乎先后。”
他小聲念著王昭的名字,像一個老舊廣播臺,在夜色中悄悄上線:
“歡迎收聽,王昭頻道。今晚的特別來賓,是你。”
桐林商廈的夜燈泛著舊時代的暖黃,樓道里還透著白天殘留的熱度。
玻璃門映出王江海辦公室的燈光,映出王昭倚門而立的身影。
王昭過來時,陳樹正抱著那臺老舊廣播機,一手輕撥調諧旋鈕,一手在便簽紙上寫著什么。見她進門,他收起心思,站得挺直。
“效率挺高啊,陳樹,那倆跳上了?”
她的聲音像是隨意,卻又帶著點漫不經心的自信。
“對,”陳樹點頭,“化學反應挺好的,現場不少人都看呆了。”
王昭嘴角微微一挑,仿佛聽到某個秘密契合自己的期待。“不錯,后續給你加經費,設備升級提上日程,做事別手軟。”
她聲音低了下來,帶著幾分只有他們才能懂的默契:“你盯緊胡靜,但別忘了——我真正的競爭對手,是喬伊。胡靜……不過是我爸手下,她掀不起什么風浪。”
說完,她視線投向窗外。
冰場已經熄燈,只有遠處的桐林街道亮著斑斕霓虹。
胡靜和馬星遙的背影在出口處一閃而過,像兩只離開舞臺的“主角”,被夜色悄然包裹。
王昭的表情淡定,心里卻翻騰。她比誰都清楚,胡靜不屬于“同一個世界”——她的真正對手,是那個能在最熱鬧的時候最冷靜,最不容易被別人看穿的喬伊。
陳樹微微側頭,看向王昭,片刻猶豫后,他低聲說:“有時候,我真想知道,你們女生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王昭笑了,笑意里帶著少女的鋒利和年少的坦率:“我們在想的,和你們不一樣。你們喜歡直來直去,但有些牌,女生習慣藏在心口。”
兩人一時無言。樓道安靜,遠遠傳來冰場打掃的拖把聲,還有幾句未散盡的流行歌。
這時,王昭忽然轉身,輕聲說:“今晚早點休息吧,別老想著實驗和情報。等”
陳樹點頭。王昭轉身消失在燈火斑駁的走廊,她的背影在玻璃門上映成一道淡淡的虛影,像2001年所有青春里的秘密,明亮,卻不易觸摸。
只剩陳樹一人,抱著廣播機站在燈下。
他把隨身聽調到專屬頻道,輕聲念了一句:
“你們女生,真難懂。可這,也正是青春最耐人尋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