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座鐘敲完第七聲時,我正用鑷子夾起一枚芝麻粒大小的齒輪。銅制臺燈在工作臺上投下橢圓形的光圈,光圈邊緣停著只黑色蝴蝶,翅膀上的金色斑點像極了我十二歲那年見過的懷表花紋。
“林小姐,這表還能修嗎?”
穿駝色大衣的男人把牛皮紙袋推過來時,袖口露出道新月形疤痕。我戴起白手套的動作頓了頓——這種疤痕通常來自手術縫合,而他指尖沾著的淡淡松節油氣味,更像是常年接觸油畫顏料的人才會有的味道。
懷表躺在絲絨襯布里,表殼內側刻著“1937.12.24”。我按下表冠,齒輪轉動聲里混著細微的蜂鳴,像是有什么活物被封在機械結構深處。當放大鏡掃過擒縱輪時,我瞳孔猛地收縮——那上面居然布滿了類似蝶類復眼的六邊形紋路。
“需要三天。”我合上表蓋,金屬邊緣在掌心壓出淡紅的痕,“取件時帶五百塊現金。”
男人離開時,蝴蝶突然振翅飛起,撞在玻璃窗上發出輕響。我望向街道對面的咖啡館,穿紅裙的女人正對著櫥窗補口紅,她耳墜上的藍寶石吊墜晃了晃,折射出冷冽的光。那是上周來修座鐘的客人,她說那座鐘是丈夫的遺物,卻在取件時反復確認“是否調整過時間刻度”。
暮色浸透櫥窗時,我終于擰開懷表后蓋。二十只黑色蝴蝶驟然飛出,翅膀上的金斑組成流動的數字:1945.8.15、2008.5.12、2023.7.7。最中央的蝴蝶停在我手腕內側,翅膀展開的瞬間,我看見十二歲那年的自己——在暴雨夜沖進這家鐘表鋪,懷里緊抱的懷表正在滲血,表盤上的時間永遠停在21:17。
“小遲,躲到閣樓去。”
父親把我推進暗格時,我聞到他白大褂上的鐵銹味。樓下傳來玻璃碎裂聲,接著是皮鞋踩在碎玻璃上的吱呀響。懷表在我掌心發燙,表盤內側突然浮現一行小字:“當蝴蝶振翅七次,時針會倒轉第三圈。”
此刻閣樓的舊座鐘指向20:50,我摸向暗格里的皮質工具箱。十七年過去,父親教我的第一堂修表課仍清晰如昨:“每個鐘表都是獨立的小宇宙,齒輪咬合的誤差里藏著時間的胎衣。”而他藏在地下室的那些特殊懷表,表蓋內側永遠刻著遇難者的名字與死亡時間。
穿駝色大衣的男人在午夜重返店鋪。我從陰影里站出來時,他正用油畫刮刀撬保險柜。月光透過百葉窗,在他側臉割出明暗交界線,那道新月疤痕突然發出幽藍熒光。
“林深小姐,或者該叫你——蘇遲?”他轉身時,口袋里掉出張泛黃的照片,“你父親沒告訴你,當年救他的人,袖口也有這樣的疤痕?”
照片里穿白大褂的男人抱著個小女孩,背景是燃燒的實驗室。我認出那是父親失蹤前的最后一張合影,而他懷里的女孩手腕內側,有和我現在一模一樣的蝴蝶胎記。
“1937年的懷表,1945年的蝴蝶,”我握緊修表鉗,金屬尖端對準他咽喉,“你從‘時間管理局’逃出來,就是為了阻止2023年7月7日的那場暴雨?”
他瞳孔驟縮的瞬間,窗外傳來十二聲鐘響。二十只蝴蝶突然從懷表殘骸里飛出,在我們之間織出光的經緯。我看見1945年8月15日的重慶,穿旗袍的女子握著懷表站在廢墟上,蝴蝶翅膀上的金斑拼成“抗戰勝利”的字樣;又看見2008年5月12日的汶川,戴安全帽的少年從瓦礫堆里挖出帶血的手表,秒針停在14:28。
“你父親用畢生修復的,不是鐘表,是時間的傷口。”男人摘下滑稽的假發,露出左耳后的條形碼——那是時間管理局特工的標記,“而7月7日的暴雨,會淹沒三十年前被封存的‘時光修正計劃’,到時候所有試圖改變過去的人,都會變成蝴蝶標本。”
懷表突然在桌上劇烈震動,表盤上的數字開始倒轉。我想起今早收到的匿名快遞,里面是塊刻著“2023.7.7 21:17”的懷表,表蓋內側貼著張紙條:“當蝴蝶第七次振翅,記得鎖上閣樓第三排抽屜。”
穿紅裙的女人不知何時站在門口,藍寶石吊墜正在融化成液態金屬。她沖我微笑時,牙齒縫里滲出藍色熒光:“蘇教授果然把秘密傳給了女兒,不過你們父女都忘了——時間從來不是可以修補的齒輪,而是吞噬所有妄圖逆流者的漩渦。”
第一只蝴蝶撞上她胸口的瞬間,我抓起工具箱沖向閣樓。舊座鐘顯示21:05,暴雨開始敲擊屋頂的剎那,我終于打開第三排抽屜。里面躺著父親的工作日志,最新一頁用紅筆寫著:“遲兒,記住懷表的心跳聲,那是媽媽留在人間的摩斯密碼。”
樓下傳來玻璃爆裂聲,男人的慘叫聲混著蝴蝶振翅的轟鳴。我摸向頸間的銀鏈,吊墜里嵌著半枚懷表齒輪,那是十二歲那年從血泊里撿來的。當第七只蝴蝶停在日志本上時,齒輪突然發出蜂鳴,與記憶中母親臨終前的心跳頻率完全吻合。
“21:17,暴雨會帶來兩個時空的重疊。”男人渾身是血地爬上樓梯,條形碼正在他皮膚上燃燒,“你必須在鐘聲響起前,把懷表放進父親的棺木——他根本沒有死,只是被困在了1937年的平安夜。”
窗外驚雷炸響的瞬間,我看見十二歲的自己沖進店鋪,懷里的懷表正在滲血。兩個時空的“我”在閣樓門口對視,她手腕內側的胎記還是淡粉色,而我的已經變成深紫色蝴蝶形狀。懷表的心跳聲越來越響,齒輪咬合的咔嗒聲里,我終于聽懂母親留下的密碼——那是摩斯電碼里的“等我”。
當座鐘敲響21:17時,二十只蝴蝶突然組成時光隧道的輪廓。穿紅裙的女人化作藍色煙霧撲來,而我將父親的日志本塞進十二歲的自己手中,同時把帶條形碼的懷表放進她的懷表鏈。暴雨在這一刻靜止,所有蝴蝶的翅膀都映出同個畫面:1937年的平安夜,父親站在實驗室中央,懷表打開的瞬間,母親的身影從光中走來。
“告訴1937年的父親,”我握住小蘇遲的手,將齒輪吊墜放進她掌心,“蝴蝶振翅七次時,鎖上地下室第三排抽屜。”小蘇遲眼中泛起淚光,她突然指向我身后——穿駝色大衣的男人正扶著父親從光中走來,父親白大褂上的鐵銹味,原來不是血跡,而是時光銹跡。
懷表的心跳聲漸漸平息,暴雨重新落下。當我轉身時,男人和父親都已消失,桌上只剩下修好的懷表,表蓋內側的日期變成了“2023.7.7”。閣樓的舊座鐘突然響起十二聲鐘響,而窗外的街道上,穿紅裙的女人正對著咖啡館櫥窗補口紅,她耳墜上的藍寶石吊墜不再閃爍,只是塊普通的玻璃。
我摸向手腕內側的蝴蝶胎記,它正在漸漸褪色。懷表在掌心輕輕震動,這次傳出的不是心跳,而是母親的笑聲。樓下傳來推門聲,新的客人走進店鋪,帶來塊停擺的老懷表,表蓋內側刻著“1999.12.31”——那是千禧年的前夜。
“能修好嗎?”客人摘下帽子時,我看見他后頸的蝴蝶紋身。
“需要三天。”我打開工具箱,二十只蝴蝶從齒輪間飛出,在他驚訝的目光中,翅膀上的金斑慢慢拼成“2077.8.16”的字樣。暴雨敲打著櫥窗,遠處傳來新年的鐘聲,而我知道,在某個平行時空里,十二歲的蘇遲正攥著齒輪吊墜奔跑,她即將遇見的,是比鐘表更神秘的,時光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