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溢出更多的鮮血,他毫不在意地用袖子抹去,眼神卻依舊死死釘在裴先河臉上,那里面燃燒著最后一點、微弱的、幾乎不可能的希望之火:
“老哥哥……動手前……容我問一句……”他的聲音帶著瀕死的虛弱,卻異常執著,“我……我那兩個……小外孫……承稷和懷萱……他們……怎么樣了?”
話音落下,風雪似乎都為之一滯。
裴先河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瞬間凍結到頭頂!他幾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韁繩。李安問的不是皇后,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那兩個無辜的孩子!他知道這是絕無可能的!那份密旨上“雞犬不留”四個字早已判了李氏滿門、包括與李氏血脈相連的六皇子和九公主的死刑!可他……他還是問了出來!帶著一個外公、一個臣子最后、最卑微的乞求!
裴先河張了張嘴,喉結劇烈滾動,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能說什么?說他們已被秘密處決?說他們即將被押赴詔獄受那“剖膽驗忠”之刑?還是……用一個更殘忍的謊言?
看著裴先河那瞬間僵硬、痛苦到幾乎扭曲卻無法言說的臉,李安眼中的那點微光,如同風中殘燭,噗地一下,徹底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絕望。他什么都明白了。
“呵……呵……明白了……”李安慘笑著,那笑聲比哭還難聽,充滿了無盡的嘲諷和悲涼,“好……好啊……為了新皇的坦途……為了……天家的穩固……斬草除根……好啊……做得好啊……裴侯爺!”
最后一聲“裴侯爺”,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充滿了刻骨的怨毒和悲憤!他用盡最后的力氣,猛地將手中殘劍擲向裴先河!那劍早已沒了力道,只飛出幾尺遠便無力地跌落雪地。
“來吧!老哥哥!”李安張開雙臂,挺直了搖搖欲墜的身軀,對著裴先河,對著漫天的風雪和冰冷的刀鋒,發出了生命中最后一聲咆哮,如同垂死雄獅的悲鳴:“用我的血!用我李氏滿門的血!為你裴家的前程!為那新皇的寶座!鋪路吧——!!!”
咆哮聲在風雪中回蕩,震得周圍士兵的刀鋒都微微發顫。
裴先河閉上了眼睛。兩行滾燙的液體,瞬間沖破了他強行筑起的冰冷堤防,從緊閉的眼角洶涌而出,又在刺骨的寒風中迅速凍結成冰。他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刀——那柄曾與李安并肩作戰、飲過無數敵人鮮血的戰刀!
刀光在雪夜里劃出一道凄厲的寒芒!
“殺——!!!”裴先河的聲音如同受傷的野獸,嘶啞破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軍令!
冰冷的箭矢,如同黑色的暴雨,瞬間淹沒了那個張開雙臂、引頸就戮的身影!
李安的身體猛地一顫,被無數箭矢穿透,如同一個破敗的布偶。他最后的目光,沒有看向射來的箭矢,也沒有看向下令的裴先河,而是穿透了重重風雪,死死地、絕望地望向皇宮的方向——那里,有他至死牽掛的兩個小外孫。
鮮血如同怒放的紅梅,在他胸前瞬間綻放,染紅了身下的白雪。那個曾與他并肩馳騁、把酒言歡的摯友,如同被狂風折斷的旗桿,沉重地倒了下去,他高大的身軀晃了晃,終于緩緩地、沉重地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雪地上,濺起一片猩紅的雪沫。
風雪呼嘯,瞬間卷走了他最后的氣息。
裴先河依舊閉著眼,握著刀的手劇烈顫抖,刀尖上,一滴粘稠溫熱的血,正緩緩滴落,砸在雪地上,融出一個小小的、刺目的紅點。他身下的戰馬不安地刨著蹄子,噴出團團白氣。
“殺——!!!”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停滯。風雪呼嘯著,卷起地上的血沫,打在冰冷的甲胄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承恩公府內,最后零星的抵抗聲徹底消失,只剩下烈火吞噬木梁的噼啪爆響、士兵冷漠的呼喝聲、以及傷者微弱的呻吟,交織成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亡樂章。
雪,下得更大了。潔白無瑕,試圖掩蓋這滿門的血腥與悲愴。然而那濃重的鐵銹味,卻如同跗骨之蛆,深深滲入每一寸土地,滲入裴先河的甲胄,滲入他的靈魂,再也無法洗去。
養心殿內的哀求,承恩公府前的絕響,在這一刻,被漫天風雪連接,共同譜寫了永昌朝末年最冰冷、最血腥的序章。為新皇鋪就的,是一條浸透了至親骨血的不歸路。
裴先河依舊緊閉著雙眼,握著刀柄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關節發白,微微顫抖。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刀鋒上傳來的、屬于李安的、最后一點溫熱,正迅速被刺骨的寒風帶走。那溫熱,如同烙鐵,燙在他的靈魂深處。
“報——!”
一名身披重甲的校尉踏著染血的積雪,快步奔至裴先河馬前,單膝跪地,聲音洪亮卻毫無波瀾:
“稟將軍!承恩公府叛逆已盡數伏誅!闔府上下,雞犬不留!未走脫一人!請將軍示下!”
“雞犬不留……未走脫一人……”
這八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裴先河的心上。他猛地睜開眼,眼底是強行壓抑的赤紅,臉上卻如同戴上了一副冰冷堅硬的面具,看不出絲毫情緒的波動。只有那微微抽搐的嘴角,泄露了他內心正承受著怎樣撕裂般的劇痛。
他緩緩抬起手,動作僵硬得如同生銹的機括,指向那燃燒的府邸,聲音嘶啞低沉,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碎石:
“清點……查抄……封存……一應……叛逆罪證……不得……有失!”
“末將遵命!”校尉領命,轉身迅速離去,靴子踩在血冰上,發出嘎吱的脆響。
直到那校尉的身影消失在府門內的火光濃煙之中,裴先河緊繃如弓弦的脊背才幾不可察地松懈了一絲。他緩緩抬起頭,望向鉛灰色的、大雪紛飛的蒼穹。冰冷的雪花落在他滾燙的臉上,瞬間融化,順著堅硬的顴骨滑落,分不清是雪水,還是那被強行逼回去的淚水。
“老哥哥……”一個無聲的、泣血的吶喊在他心底瘋狂嘶鳴。“你……你一路走好!”
他強迫自己看著那片吞噬一切光明的天空。只有他知道,就在這血腥屠戮的掩護下,就在李安用生命上演那場悲壯的“撇清”之前,他早已部署的暗士,如同最幽暗的影子,已經完成了一項不可能的任務!
李安陣前那番刻意的、充滿怨毒和悲憤的“控訴”,那聲聲“裴侯爺”、“為你裴家前程鋪路”的咆哮,并非全然是絕望的宣泄。那是李安在用生命傳遞最后的默契!他在告訴裴先河,也是在告訴所有可能存在的耳目:我李安恨你入骨!你我恩斷義絕!裴先河,你與我李氏,再無半分情誼!
唯有如此,唯有讓所有人(包括那位深宮中的帝王)都確信裴先河是冷酷無情、奉旨滅門的劊子手,他與李安之間只有你死我活的仇恨……裴先河冒險藏匿的那一絲李氏血脈,才有那么一絲渺茫的、得以延續的可能!
李安臨死前望向皇宮方向的眼神,不僅僅是對小外孫的牽掛,更是對裴先河無聲的托付與訣別——他知道裴先河懂他的用意,他知道裴先河會去做那件他無法做到的事!他用最慘烈的方式,保全了裴先河“忠君”的面具,也斬斷了所有可能牽連到那點隱秘血脈的線索!
“將軍……”一個低沉得幾乎被風雪掩蓋的聲音,在裴先河馬側響起。一個穿著普通士兵甲胄、面容模糊的漢子,借著士兵搬運尸骸的混亂,極其隱蔽地靠近,嘴唇微動,只有裴先河能聽清:“……事成。‘暗影’已歸巢。‘星火’無恙,由‘老樹’看護。”
裴先河握著韁繩的手,指節再次因用力而泛白,但這一次,不是因為悲痛,而是因為一種劫后余生般的緊繃和巨大的責任!他極輕微地點了一下頭,目光依舊望著灰暗的天空,仿佛在確認雪花的軌跡。
“星火……無恙……”
那指的是李安那個剛出生不到三個月、體弱多病、幾乎無人知曉存在的庶孫!是裴先河通過早已安插在李府最深處的“老樹”(一個潛伏多年的、曾是李安親兵后來因傷退下做了府中管事的心腹暗士),在混亂爆發前,用一個同樣夭折的貧家嬰兒尸體偷梁換柱,秘密送走的唯一血脈!這計劃險之又險,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如今,“暗影”(執行任務的死士)回報“星火”已安全轉移至絕對隱秘的“巢穴”(裴家最核心的秘密據點),這沉重的消息,成了這血腥之夜唯一一絲微弱的光。
裴先河深吸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帶著濃重的血腥和焦糊味,刺得他肺腑生疼,卻也讓他強行穩住了心神。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李安倒在血泊中、被大雪逐漸覆蓋的遺體,眼中翻涌著無盡的悲愴、愧疚,以及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決絕。
他猛地一勒韁繩,調轉馬頭,玄色大氅在風雪中獵獵作響,聲音恢復了慣有的、冰冷的威嚴,對著肅立的軍陣下令:
“留一隊人馬清理現場,看管府庫!其余人等,隨本侯——回營復命!”
馬蹄聲再次響起,踏著染血的白雪,碾過滿地的狼藉和尸骸。裴先河的身影在風雪中逐漸遠去,背影挺直如槍,仿佛剛才那片刻的脆弱從未發生。只有那緊握韁繩、青筋暴起的手,和眼底深處那抹揮之不去的、沉重的血色,無聲地訴說著這九重丹墀之下,剛剛發生了一場怎樣殘酷的交換與犧牲。
雪,依舊在下,試圖覆蓋一切。但那深埋于地下的“星火”,和裴先河心中那名為“背叛”的烙印,卻注定要在未來的歲月里,燃起無法預測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