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內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李承睿壓抑的啜泣和永昌帝那沉重艱難的呼吸聲。馮恩如同最沉默的影子,侍立在龍榻另一側的陰影里,低垂著眼瞼,仿佛與這人間慘劇毫無瓜葛。
良久,龍榻上傳來一聲極其悠長、極其疲憊的嘆息。那嘆息仿佛抽干了永昌帝所剩無幾的生氣。
“癡……兒……”永昌帝的聲音更低了,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肺腑深處擠出來,帶著濃重的痰音和一種深入骨髓的蒼涼,“朕……知道……你心軟……”
李承睿猛地抬起頭,眼中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之光。
然而,永昌帝接下來的話,卻將那點微光瞬間碾滅,只剩下徹骨的寒意:“心軟……是帝王……大忌……”
他灰敗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自己的繼承人,里面翻涌著復雜到極點的情緒——有痛惜,有無奈,有決絕,甚至還有一絲……洞悉一切的冷酷。
“朕……問你……”永昌帝喘息著,每一個停頓都無比艱難,“若……他日……承稷……成年……羽翼豐滿……朝中……再有……心懷叵測者……擁立……”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到那時……你……如何自處?!你的……帝位……如何安穩?!這……萬里江山……如何……不……生……烽煙?!”
李承睿被這連番的質問釘在原地,嘴唇翕動,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父皇描繪的場景,是他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恐懼,也是他自信能掌控、卻從未敢真正去面對的終極難題。
永昌帝看著他啞口無言的樣子,那渾濁的眼底深處,最后一絲屬于父親的溫度也徹底消散了,只剩下帝王的冰冷算計和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
“朕……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他的聲音再次低了下去,氣若游絲,卻字字如刀,狠狠扎進李承睿的心臟,“替你……拔除……所有……可能的……刺!替你……掃清……所有……礙眼的……石!”
他閉上眼,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最后的話語如同嘆息般飄出,卻帶著雷霆萬鈞的重量,狠狠砸在李承睿的靈魂之上:
“記住……癡兒……天家……無親!”
“天家無親!”
這四個字,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李承睿所有的僥幸、所有的溫情、所有屬于“人”的情感!他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和思維。
“不……父皇!不!來得及!現在收回旨意還來得及!”李承睿如同被這四個字燙傷,猛地驚醒,絕望地嘶喊起來,他再次撲到榻邊,試圖抓住父親枯槁的手,“承稷和懷萱是無辜的!父皇!他們是無辜的啊!兒臣不要這樣的鋪路!兒臣……”
“遲了……”永昌帝的眼睛沒有睜開,只是從干裂的唇間,擠出一個冰冷到極致的音節。
仿佛為了印證這個字,寢殿外,遙遠的宮墻深處,似乎隱隱傳來了一聲極其輕微、卻足以讓李承睿魂飛魄散的——金鐵交鳴之聲!
緊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如同死神的喪鐘,敲碎了雪夜的寂靜!
李承睿的身體猛地僵住,所有的動作、所有的聲音都戛然而止。他保持著撲在龍榻邊的姿勢,如同被石化了一般,只有那雙瞪大的眼睛里,倒映著龍榻上父親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倒映著窗外無邊無際的、吞噬一切光明的沉沉黑夜。
那聲音……是承恩公府的方向!
開始了……父皇說的“清掃”……開始了!
馮恩的頭,在陰影中埋得更低了。寢殿內,只剩下永昌帝那微弱到幾乎斷絕的呼吸聲,以及李承睿那粗重得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喘息。
“天家無親……”
這四個字,如同魔咒,在李承睿空白的腦海中瘋狂回響,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淋漓的鮮血和至親的哀嚎。他看著眼前這個為了他的帝位,不惜親手將屠刀揮向幼子幼女的父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認識到:從這一刻起,他已不再是任何人的兒子,也不再是任何人的兄長。他只是孤家寡人,是即將被推上那染血御座的新帝。
那遙遠的、越來越密集的金鐵交鳴和隱約傳來的、被風雪撕碎的慘呼聲,成了他登基前最血腥的序曲,也成了他靈魂深處永遠無法愈合的、名為“天家無親”的烙印。
“父皇!兒臣求您!下旨!快下旨啊!讓裴侯停手!停手啊——!”太子李承睿的嘶喊已不成調,帶著血沫的咸腥,在空曠死寂的寢殿內徒勞地回蕩。他額頭抵在冰冷刺骨的金磚上,一遍又一遍地磕著,留下刺目的紅痕,仿佛要將這堅硬的地面磕穿,磕出一條通往挽回之地的路。
龍榻上,永昌帝的眼皮沉重地耷拉著,呼吸微弱得幾乎斷絕,對近在咫尺的崩潰哀求充耳不聞。馮恩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立在最深的陰影里,連呼吸都微不可聞。只有窗外,那遙遠卻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的金鐵撞擊聲、短促的慘叫聲、房屋倒塌的悶響……如同地獄的鼓點,無情地敲碎了李承睿所有的幻想。
那聲音……來自承恩公府!每一記聲響,都像是砸在他自己的心尖上!
“天家無親……天家無親……”李承睿癱軟在地,口中無意識地重復著這四個字,淚水混著額頭的血水滑落。他看著榻上那個枯槁如朽木的父親,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識到,這龍榻之上坐著的,早已不是他的父親,而是一個為了權力傳承可以犧牲一切的冷酷帝王。而他,這個未來的皇帝,正被這冰冷的皇權機器,親手推入弒親的深淵。
承恩公府前:
大雪紛飛,卻蓋不住沖天的血腥氣。
昔日門庭煊赫的承恩公府,此刻已淪為修羅場。高聳的朱漆大門被攻城槌撞得粉碎,殘破的門板倒在血泊里。府內火光沖天,映照著京畿大營精銳甲士冰冷的面甲和滴血的刀鋒。抵抗微弱而絕望,很快就被鋼鐵洪流碾碎。哭喊聲、求饒聲、兵刃入肉的悶響……交織成一片人間地獄的哀鳴。
府門前,尸骸枕藉。李安一身染血的錦袍,手持一柄缺口斑駁的長劍,背靠著府門前象征功勛的石獅,獨自面對著黑壓壓的、沉默如鐵的軍陣。他身邊,忠心耿耿的家將和親族已盡數倒下。
風雪中,沉重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府內的喧囂。京畿大營的士兵如同黑色的潮水,無聲地向兩側分開,讓出一條通路。
裴先河策馬而來。他披著玄色大氅,甲胄森然,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被風雪刮出的冷硬線條。他的目光越過滿地狼藉和尸體,最終落在了那個背靠石獅、拄劍喘息的身影上——李安。
四目相對。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沒有憤怒的咆哮,沒有悲愴的控訴。李安布滿血污和雪花的臉上,在看到裴先河的瞬間,竟扯出了一個極其復雜、極其苦澀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洞悉一切的悲涼,有窮途末路的釋然,甚至……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屬于老友重逢般的荒誕。
風雪灌入他嘶啞的喉嚨,發出的聲音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平靜。
“呵……呵呵……裴……裴侯……”他喘息著,目光死死鎖住馬背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沒想到啊……真沒想到……最后送我李安這老匹夫上路的……會是老哥哥你啊……”
“老哥哥”三個字,如同燒紅的鐵錐,狠狠刺進裴先河的心臟!他握著韁繩的手猛地一緊,指骨捏得發白,幾乎要將韁繩勒斷。冰冷的甲胄下,身軀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他強迫自己迎上李安的目光,那目光中沒有恨,只有一種被徹底背叛后的……了悟和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