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
寫滿陳氏罪狀的檄文貼滿了大街小巷。
甚至連郡衙的照壁上也是滿滿當當。
檄文上面措辭激烈,直指陳家數(shù)代以來欺壓良善、魚肉鄉(xiāng)里、草菅人命的種種惡行,更將昨日公堂上那老婦悲鳴的一幕描繪得淋漓盡致。
更令人心驚的是。
城中開始流傳一種說法:天譴將至!
有好事者說昨夜有人在城外觀星,見妖星直墜陳家府邸方向。
更有甚者,說親耳聽見城隍廟里的神像夜半悲泣,言陳家惡貫滿盈,天理不容,若不嚴懲,南陽必有大災。
這些流言蜚語,迅速在百姓心中發(fā)酵,化為了對陳家的滔天怨恨。
申屠府內(nèi)。
桓譚聽著峰頭領關于城中輿情的詳細匯報,面色凝重。
“如此看來,民心可用。”
桓譚緩緩道,“陳家在南陽積怨之深,遠超本官預料。”
他深吸一口氣,“傳令下去,今日辰時,郡衙大堂,公開審理陳氏一案!所有涉案人等,一律押解到堂!本官要讓這南陽的百姓,親眼看著這顆毒瘤是如何被連根拔起的!”
“遵命!”
峰頭領抱拳領命。
辰時正。
南陽郡衙大堂內(nèi)外,早已被聞訊趕來的百姓圍得水泄不通。
“吱呀——”
沉重的郡衙大門緩緩打開。
兩列手持水火棍的衙役面色肅然,分立兩旁。
桓譚身著緋色官袍頭戴烏紗,步履沉穩(wěn)地走上公堂正位。
其余南陽官員分列兩側(cè)落座后,個個正襟危坐,神色復雜。
桓譚掃過堂下黑壓壓的人群,聲音洪亮清晰:“升堂!”
衙役們齊聲喝道:“肅靜!回避!”
堂威聲震耳欲聾,百姓們瞬間安靜了下來。
“帶人犯!”
桓譚一聲斷喝,震得梁上塵土簌簌而下。
首先被押上堂的是陳瑛。
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陳大公子,此刻早已沒了往日的囂張氣焰。
他披頭散發(fā),形容枯槁,幾乎是被衙役拖拽著跪倒在堂前的。
面對堂上威嚴的桓譚和堂下無數(shù)雙憤怒的眼睛,他渾身顫抖,連頭都不敢抬。
“陳瑛!”
桓譚厲聲喝道,“本官問你,南陽城東錦繡布莊之事,你可知罪?”
陳瑛哪里還敢狡辯,連連叩頭,“小、小人知罪!小人知罪!都是小人一時糊涂,色迷心竅了,求大人開恩啊!”
“色迷心竅?一時糊涂?”
桓譚冷笑一聲,將卷宗重重地拍在桌上,“這上面記錄的,可不止你調(diào)戲民女這一樁!”
“強搶民田、欺男霸女、草菅人命!樁樁件件,罄竹難書!這也叫糊涂?”
堂下的百姓們聽到了這些罪名,頓時群情激憤。
“打死這個畜生!”
“嚴懲惡霸!還我們公道!”
“大人明察!我家的田就是被他搶走的!”
“我女兒就是被他逼死的啊!”
哭喊聲、怒罵聲匯聚成一股強大的聲浪,幾乎要將郡衙的屋頂掀翻。
桓譚猛地一拍驚堂木:“肅靜!”
待到堂上稍安,他繼續(xù)看向陳瑛:“本官再問你,這些罪行,可是你陳氏家族仗勢行兇?”
陳瑛頓時面如死灰。
他知道今日斷無幸理,但是為了一線希望,還是毫不猶豫地承認了。
“哦?”
桓譚眼中精光一閃,“帶陳胥!”
很快,同樣狼狽不堪的陳胥被押了上來。
相比陳瑛的徹底崩潰,陳胥雖然面色蒼白,但還算冷靜。
“陳胥!”
桓譚的聲音冰冷如刀,“你可知罪?”
陳胥跪在堂下,嘶啞地辯解道:“欽差大人,冤枉!我陳家……世代忠良,對南陽……素有貢獻,豈會,豈會做出那等傷天害理之事?定是,定是有人誣告陷害,還請大人明察!”
“安分守己?”
桓譚拿起另一份更厚的卷宗,一頁頁翻過,“元始二年夏,一隊商旅途經(jīng)南陽郡葉縣時,遭洗劫!商隊三十余人盡數(shù)遇害,貨物被劫掠一空,價值銅錢千萬,黃金百斤!這里是匪首畫押的供狀,以及你與匪首往來的密信!”
“元始元年,南陽郡特大洪災,朝廷下?lián)苜c災粟米五萬石,錢百萬。時任郡中司空掾陳炳,貪墨賑災錢糧十之六七!以致災民嗷嗷待哺,餓殍遍野!這是當年郡府賑災賬冊,還有你陳家暗中交易的賬簿。”
“……綏和二年……”
桓譚每念出一項罪名,堂下便是一陣倒吸涼氣。
這些年來,陳家的惡行早已是南陽百姓心中公開的秘密,只是苦于無人敢言。
如今眾揭露,怎能不令人發(fā)指?
聽著這些熟悉的罪狀,陳胥臉色越來越難看。
這些事情一旦被捅破,便是萬劫不復。但他仍然心存僥幸,試圖做最后的掙扎:“大人!這些都是污蔑!是有人蓄意陷害我陳家!我陳家在南陽經(jīng)營百年,素有清譽,豈會……”
“清譽?”
桓譚打斷他,帶著一絲嘲諷,“你所謂的清譽,便是建立在南陽百姓的血淚之上嗎?來人!將證人、證物一一呈上!”
接下來,便是漫長嚴酷的對質(zhì)。
一個個衣衫襤褸、神情悲憤的苦主被帶上堂來,他們聲淚俱下地控訴著陳家的種種暴行。
有被強占了祖產(chǎn)的老農(nóng),有被逼得家破人亡的商販,有被陳家子弟凌辱的女子家屬……
每一樁控訴,都像一把利刃,深深刺入陳胥的心臟。
就在這時,幾個衣衫襤褸的流民攙扶著一名老婦走了上前。
那老婦的懷中緊緊抱著一件沾滿綠銹的短褐。
“大人!民婦……民婦要告這天殺的陳家!他們害死了我的二寶啊!”
老婦一開口,便是泣不成聲。
桓譚示意她稍安,沉聲道:“傳,福祿泉案證人,趙大痦子上堂!”
人群分開,趙大痦子在幾人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堂前,猛地跪倒,嘶吼道:“欽差大人!草民趙大痦子,要揭發(fā)陳家福祿泉的彌天大謊!那根本不是什么福祿泉,那是催命的毒水啊!”
說著,趙大痦子一把撕開自己纏著破布的褲腿,露出那碗口大小、邊緣發(fā)黑的爛瘡。
“大人請看!這就是沾了那毒水的下場!大夫說是中了地下的五金毒,沒得救!”
他環(huán)視四周,聲音顫抖:“去年!被這礦毒折磨死的,足足有十七個!他們都被陳家騙去那所謂的福祿泉后山的礦坑里干活,說是能強身健體,實際上是把我們往死里推!”
“什么?毒水?!”
“十七個人?!”
堂下百姓聞言,無不駭然失色。
桓譚面色鐵青,轉(zhuǎn)向陳胥:“陳胥!這就是陳家一直在宣揚的祥瑞?可有此事?!”
陳胥臉色慘白如紙,閉上了眼睛。
“大人!”
此時,一直站在人群中的吳大壯朗聲道,“草民吳大壯,愿為此事作證!”
“上前說話!”
在桓譚的示意下,吳大壯走到堂前,詳細講述了他如何發(fā)現(xiàn)福祿泉的真相,以及在陳家莊后山那口廢井中發(fā)現(xiàn)十七具尸骨的經(jīng)過。
“大人,那井底堆積的尸骨,與趙大痦子所說的失蹤礦工人數(shù)吻合!毒水溝下游,應當還有……”
“兒啊!”
老婦再次悲呼出聲,哭得肝腸寸斷。
堂下百姓見此慘狀,無不動容,對陳家的怒火已然攀升到了頂點。
“天殺的陳家!連死人都不放過!”
“喪盡天良!豬狗不如!”
“怪不得那后山附近寸草不生……原來是埋了這么多屈死鬼!”
“來人!”
桓譚怒道,“將從陳家后山廢井中起獲的部分遺骸,以及仵作的驗尸格目,呈上來!”
很快,幾名衙役抬著一個蓋著白布的木盤,以及一份驗尸報告放到了堂上。
雖然白布遮蓋,但那隱約的形狀和散發(fā)出的淡淡異味,還是讓靠得近的百姓感到一陣心悸。
一名書吏高聲念道:“據(jù)仵作驗明,井下共發(fā)現(xiàn)骸骨十七具,多為青壯男子,部分骸骨呈現(xiàn)非正常顏色,疑似長期接觸有毒物質(zhì)所致,死亡時間約在近一年內(nèi)……”
“陳胥啊陳胥!”
桓譚的聲音如同來自九幽,“你當真是……好大的膽!!!”
壓死陳家的最后一根稻草很快到了。
在衙役的的押解下,陳三帶著腳鐐,緩緩走到了堂前。
雖然頭發(fā)散亂,衣服破舊,但卻眼神堅定。
百姓們先是一陣嘩然,隨即又安靜下來,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這個曾經(jīng)在陳家權(quán)勢熏天的人物。
他們不明白,陳家的心腹管家,為何此刻會在這里出現(xiàn)。
“陳三!”
桓譚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你本是陳胥的心腹,為何今日愿站在此處,指證你的舊主?”
陳三緩緩跪下,重重的磕了一個頭,“我有冤情,現(xiàn)要揭發(fā)!”
“諸位父老鄉(xiāng)親!我陳三,原名李石頭,并非生來就是陳家的狗!”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
“我本是淯陽農(nóng)家子,父母皆為良善佃農(nóng)。永始三年,一場大火,奪去了我雙親的性命,讓我成了孤兒!”
陳三的聲音帶上了泣音,眼中淚光閃爍,“當時,我以為是天災是橫禍!陳家二爺,也就是陳胥,他忽然出現(xiàn)收留了我,并且賜我陳姓。當時的我感恩戴德,以為遇到了再生父母!”
他猛地指向陳胥,聲音凄厲,“可是,萬萬沒想到!害死我爹娘的,正是這個披著人皮的豺狼!是他為了吞并我家的幾畝薄田,派人放火燒屋,將我父母活活燒死的!而收留我,只不過是看中我的年幼無知,好培養(yǎng)成一條替他咬人的惡犬罷了!”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
“什么?竟有此事?”
“這簡直是……駭人聽聞!”
“畜生!真是畜生不如!”
陳胥面無人色,嘶吼道:“你……你血口噴人!李石頭,你瘋了!這是污蔑!你背叛陳家就罷了,如今居然還敢反咬一口!”
“我瘋了?”
陳三慘笑一聲,淚水洶涌而出,“是啊,我是瘋了!我認賊作父二十五年,助紂為虐二十五年!我為你干了多少傷天害理的勾當!你讓我殺人我便殺人,讓我放火我便放火!我以為這些都是信任,是恩情!”
“直到真相擺在我面前,直到你派人來殺我滅口,我才幡然醒悟!我這條命,在你眼中,是不是連條狗都不如?!”
他猛地轉(zhuǎn)向桓譚,重重叩首:“府尊大人!草民李石頭,今日愿以這條賤命起誓,我接下來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句虛言,甘受千刀萬剮之刑!”
桓譚面色凝重:“講!”
陳三深吸一口氣,穩(wěn)住情緒,“諸位可還記得,數(shù)月之前,陰家的賑災井水被人投毒之事?”
此話一出,人群中又是一陣騷動。
此事當初鬧得沸沸揚揚,人人自危。
“那井中之毒,便是陳胥指使我一手策劃并實施的!”
陳三一字一句,如同驚雷般炸響在眾人耳邊。
“嘩——!!!”
這一下,比之前任何一次的喧嘩都要劇烈。
百姓們臉上的表情從震驚變成了憤怒。
“什么?陰家的毒是他下的?”
“我的天!?”
“此人蛇蝎心腸!竟歹毒至此!”
“若非陰家及時發(fā)現(xiàn),南陽豈不是要出天大的亂子!”
陳胥此刻已經(jīng)徹底慌了神,他指著陳三,聲音尖利扭曲,“胡說!你胡說八道!”
“陳胥,你真是死到臨頭也不知悔改啊?”
陳三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快意:“證據(jù)我已經(jīng)全部交上去了,而你放在陰家的內(nèi)應,如今也已被擒獲。想必他的供詞,更能印證我的話!”
桓譚適時開口,“來人,將罪犯陰平押上!”
很快,帶著鐐銬的陰平被押了上來。
當面對質(zhì)下,陰平心理防線徹底崩潰,一五一十的將如何策劃投毒的細節(jié)全部招供,與陳三所言絲毫不差。
“陳胥!”
桓譚猛地一拍驚堂木,聲震四野,“福祿泉下冤魂無數(shù),礦洞之內(nèi)白骨累累!魚肉鄉(xiāng)里,強占民田!如今更是喪心病狂,謀害忠良之后,毒害南陽望族!樁樁件件,鐵證如山!你還有何話可說!”
陳胥嘴唇翕動,卻再也發(fā)不出一個字。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陳三的倒戈一擊,徹底將他釘死在了恥辱柱上,再無任何翻身的可能。
百姓的怒吼聲如同山呼海嘯般淹沒了整個廣場:
“殺了陳胥!為民除害!”
“千刀萬剮!告慰冤魂!”
“陳家惡賊!罪不容誅!”
張星落混在人群之中,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心中感慨萬千。
陳氏,這座在南陽盤踞多年的大山,今天,終于徹底崩塌了。
誰也想不到。
這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是來自他們的內(nèi)部。
望著臺上徹底失態(tài)的陳胥,又看著旁神情復雜的張星落,陰晚晴的美眸中閃過一絲釋然,悄悄的靠向幾分。
兩人挨的極近,十指相扣。
南陽的天。
似乎是真的要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