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暮春時節(jié)(七)
- 明日落紅應(yīng)滿徑
- 二材冊
- 2085字
- 2025-05-08 23:01:20
南宮沁的寢殿里,鎏金狻猊爐吐著淡淡的蘇合香。
李若依跪坐在繡墩上,指尖輕輕撓著一只雪白獅子貓的下巴。
貓兒瞇著碧綠的眼睛,喉嚨里發(fā)出愜意的呼嚕聲,尾巴尖兒一翹一翹地掃過她的袖口。
“這貓兒倒喜歡你。”南宮沁倚在貴妃榻上,手里團扇輕搖,眼角含著淺淺的笑紋。她不過連三十都還不到,卻已在這深宮里熬了好幾年,眉宇間沉淀著一種看透世事的倦意。
李若依抿唇一笑:
“小時候家里也養(yǎng)過一只,后來跑丟了,阿娘還傷心了好一陣。”
“你阿娘……”南宮沁的扇子頓了頓,眼神忽然柔軟下來,“她還好嗎?”
“前些日子來信,說夜里總咳嗽。”李若依低頭,指尖無意識地繞著貓兒的絨毛,“大夫說是舊疾,得慢慢調(diào)養(yǎng)。”
南宮沁輕輕嘆了口氣:“她自小身子就弱。”說著,從案上拈了塊玫瑰酥遞過來,“嘗嘗,按咱們隴西老家的方子做的。”
李若依接過,酥皮入口即化,甜香里帶著一絲熟悉的杏仁味——是阿娘常做的味道。她鼻尖忽地一酸,又強自壓下,只輕聲道:
“和家里的一模一樣。”
南宮沁笑了笑,目光卻越過她,望向窗外一株開得正盛的海棠。
“當(dāng)年我剛?cè)霒|宮時,你阿娘偷偷塞給我一包玫瑰酥,說想家時就吃一塊。”她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可后來我才知道,深宮里最苦的不是思鄉(xiāng),而是……”
她沒說完,只是搖了搖頭,又搖起團扇。
貓兒突然從李若依膝頭跳下,躥到窗邊去撲一只蝴蝶。陽光透過雕花窗欞,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
“沁姨……”李若依猶豫了一下,還是換了稱呼。
“南宮娘娘,陛下他……常來這兒嗎?”
南宮沁的扇子停了一瞬,隨即又若無其事地搖起來:“陛下政務(wù)繁忙,哪顧得上我們這些老人?”她語氣平淡,卻讓李若依聽出一絲釋然,“倒是你,新入宮的秀女,總要準備著侍寢。”
李若依耳根微熱,低頭擺弄腰間禁步。
“別怕。”南宮沁忽然伸手,替她理了理鬢角碎發(fā),動作溫柔得像小時候阿娘為她梳頭,“在這宮里,不得寵未必是壞事。”
窗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是宮女恭敬的稟報:“娘娘,尚宮局送夏衣料子來了。”
南宮沁收回手,又恢復(fù)了那個端莊疏離的嬪妃模樣:“讓他們進來吧。”
李若依起身告辭時,獅子貓突然跑回來,蹭了蹭她的裙角。
“它這是舍不得你呢。”南宮沁輕笑,“常來坐坐吧,陪我說說話。”
走出殿門,李若依回頭望了一眼。南宮沁正站在光影交界處,半邊身子沐在陽光里,半邊隱在陰影中,像一幅褪了色的舊畫。
她忽然想起入宮前夜,阿娘摟著她哭道:“你沁姨當(dāng)年也是十里紅妝送進東宮的……”
……
幽州以北,突厥大營。
夜風(fēng)卷著血腥氣灌入金頂大帳,火盆里的炭火噼啪炸響,映得帳內(nèi)人影幢幢。姜祁——不,現(xiàn)在該叫阿史那祁了——正盤坐在虎皮褥上,慢條斯理地擦拭著彎刀。
刀是姜朝先帝賜的,鑲著寶石的刀鞘上還刻著“忠勇可嘉”四個漢字。
“大汗!”親兵掀帳進來,靴底沾著未干的血,“那兩個刺史帶到了。”
帳簾一掀,儒州刺史王垣和薊州刺史李子化被推了進來。
兩人官袍破爛,臉上青紫交加,一進帳就撲通跪下,額頭抵地。
“罪臣……拜見可汗!”王垣聲音發(fā)顫,“幽州已破,順、檀二州皆降,求可汗開恩,饒我等性命!”
阿史那祁沒抬眼,仍舊用鹿皮細細擦著刀刃。
火光在刀面上流動,像一條吐信的血蛇。
“聽說……”他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如悶雷,“你們漢人有句話,叫‘良禽擇木而棲’?”
“是、是!”李子化急忙接話,“可汗英明神武,我等愿效犬馬之勞!”
帳內(nèi)突然安靜下來。
阿史那祁終于抬起眼——那是一雙狼一樣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在火光中收縮。他緩緩起身,彎刀在掌心轉(zhuǎn)了個圈。
“可本汗記得……”他踱到二人面前,刀尖挑起鄭垣的下巴,“當(dāng)年我率部脫離王庭,自立為可汗,率我突厥兒郎歸降時,你們這些貴人,在朝堂上是怎么說的?”
王垣似乎想到了什么,立刻面如土色,喉結(jié)滾動。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你們那些貴人的原話。”阿史那祁替他說完,刀鋒輕輕劃過對方脖頸,“現(xiàn)在,你們兩個,倒要當(dāng)‘良禽’了?”
話音剛落,彎刀猛地一劃!
鮮血噴濺在帳幕上,王垣捂著喉嚨栽倒。李子化嚇得癱軟在地,褲襠一片濕熱。
“拖出去,殺了這個活的。”阿史那祁甩了甩刀上的血,“然后把他倆的頭,掛在營門前,讓所有降官看看——這就是當(dāng)墻頭草的下場!”
親兵拖著尸體退出后,他大步走出營帳。
夜風(fēng)獵獵,吹得他狼裘翻飛。營地里篝火如星,十?dāng)?shù)萬突厥勇士齊聲歡呼:
“大汗!大汗!”
阿史那祁高舉染血的彎刀,聲如雷霆:
“姜朝欺我太甚!一罪,苛待降部,奪我牧場!二罪,強征壯丁,修那勞什子長城!三罪——”他猛地扯下腰間玉佩,那是先帝賜的“姜”姓象征,狠狠砸在地上!
玉碎聲被怒吼淹沒:“——逼我們突厥兒郎當(dāng)狗!”
一十幾萬鐵騎同時拔刀,雪亮的刀光映亮夜空。
“從今日起,我阿史那祁,再不是什么‘姜祁’!”他翻身上馬,刀指南方。
“兒郎們!隨我殺進長安,金銀任取,女子任挑!讓那些高高在上的漢人老爺也嘗嘗,當(dāng)狗是什么滋味!”
“殺!殺!殺!”
吼聲震得大地都在顫抖。
遠處,幽州城的殘垣在火光中明明滅滅,像一具被啃噬殆盡的尸骨。
阿史那祁勒馬回轉(zhuǎn)時,瞥見營門前新掛的兩顆人頭——王垣的眼睛還沒閉上,正死不瞑目地望著長安方向。
他冷笑一聲,揚鞭而去。
不遠處,不知誰吹起了骨笛。
蒼涼的調(diào)子飄向南方,飄過燃燒的城池,飄向千里之外的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