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禮現場的水晶燈在穹頂投下細碎光斑,玉婷盯著香檳塔折射出的七彩光暈,突然覺得每一滴氣泡都像化工廠儲罐上滾落的對二甲苯——透明、危險,帶著致命的誘惑。新郎為她戴上鉆戒的瞬間,鉑金戒環的涼意順著無名指爬滿全身,她卻想起小智那只被氯仿腐蝕得發舊的電子表,表帶內側還刻著她的生日數字,那是他在儲罐區連續值了三個大夜后,用加班費換來的禮物。
“新娘走神了?!彼緝x的調侃引發賓客輕笑,玉婷慌忙扯出笑容,指甲卻深深掐進掌心。當掌聲響起時,她聽見自己心跳如鼓,混著記憶里設備轟鳴的余響。觥籌交錯間,鄰桌的麻辣鍋底沸騰翻涌,紅湯表面的花椒粒讓她太陽穴突突直跳——三年前那個清晨,小智手機鎖屏上“突然想吃火鍋了”的消息,此刻正以像素點的形式,永遠烙印在她視覺神經的最深處。
午夜夢回,玉婷總會墜入同一片焦土。濃煙裹著化學品的辛辣鉆進鼻腔,她看見小智的防爆服在火舌中卷曲成黑色殘片,他的手從坍塌的鋼架后伸出,指尖還凝著未干的血珠,喉間模糊的音節像在喊“玉婷”,又像在說“對不起”。她想撲過去握住那只手,地面卻突然裂開,泄漏的對二甲苯在她腳邊燃起藍色火焰,灼燒的劇痛中,她聽見自己手機的消息提示音——是十二點零七分的火鍋邀約,是下午三點的喜茶新品,是深夜十一點的“餓了”。
驚醒時丈夫的手正搭在她肩上,睡衣被冷汗浸得透濕。床頭電子鐘顯示00:07,她渾身發抖地望向窗外,小區路燈在夜雨里暈成模糊的光圈,像極了爆炸現場騰起的蘑菇云。丈夫低聲安慰著替她擦汗,可他掌心的溫度卻讓玉婷想起小智最后一次視頻時,防爆服下被蒸汽燙出的水泡——那時她正在專柜試包,對著鏡頭抱怨“信號怎么這么差”,卻沒看見他身后滲出的淡黃色液體,和逐漸扭曲變形的壓力表指針。
白晝是另一場清醒的噩夢。梳妝臺上SK-II的玻璃瓶身映出她蒼白的臉,瓶蓋旋轉時的“咔嗒”聲,與化工廠閥門閉合的金屬撞擊聲詭異地重合。她盯著瓶身標簽上的價格,無意識地在心里換算成小智需要加班的時長:6800元,是40℃儲罐區里170個小時的揮汗,是34次深夜啃饅頭省下的外賣錢,是網貸賬單上不斷累加的利滾利。當指尖撫過鏡中自己的眉骨,她突然厭惡起這張曾被小智畫滿百張素描的臉——那些藏在畫紙背面的“玉婷穿紅色好看”“等還完債就帶她去海邊”,此刻都成了扎進心口的鋼針。
經過商場櫥窗時,Gucci新款包的廣告燈箱刺得她瞇起眼。玻璃倒影里,她看見三年前的自己正昂著頭試戴卡地亞手鐲,而真實的小智正躲在更衣間啃冷硬的饅頭,工裝褲膝蓋處的補丁被氯仿蝕出毛邊。導購熱情的“小姐需要試背嗎”讓她胃部翻涌,轉身時撞翻陳列架,金屬飾品散落的聲響,像極了爆炸后搜救人員抬工牌時碰撞的聲音。她蹲下身撿拾,指尖觸到一枚銀鐲子,內側刻著細小的“YT”縮寫——那是小智去年送她的生日禮物,用借唄額度換的,而她當時在電話里嫌“不如卡地亞閃”。
每個深夜,玉婷都會背著丈夫打開加密云盤。那個用她生日做密碼的文件夾里,藏著數百張她從未見過的生活切片:沾滿油污的工作手套在晨光里泛著金屬光澤,儲罐區的朝霞將安全帽染成血色,還有那張偷拍的商場背影——她穿著1299元的歐時力連衣裙,而鏡頭后的他正攥著信用卡回執單,指節因用力過度而泛白。視頻文件停留在未發送的告白處,小智低頭苦笑的瞬間,領口露出的紅色勒痕,是防爆服肩帶長期摩擦留下的印記。她無數次重播這段視頻,試圖從他欲言又止的唇形里,拼湊出那句沒說出口的“其實我是操作工”。
網貸APP的圖標早已被刪除,卻深植在她記憶里。還款日的18點整,她總會盯著手機屏幕發呆,仿佛還能看見那些綠色氣泡彈出:“本月需還款13560元”“逾期將聯系緊急聯系人”。直到某天她在丈夫的舊手機里發現同款APP,注冊手機號是小智的,最新一條轉賬記錄顯示在爆炸前24小時,金額2000元,備注“玉婷的油費”——原來他早已將自己的債務,轉移到了這個永遠無法償還的賬戶。
暴雨夜是最危險的時刻。雷聲轟鳴時,玉婷會蜷縮在衣柜里,聽著雨水擊打玻璃的聲響,幻想自己正躲在儲罐區的監控室——就像小智曾假裝的“復印室”。潮濕的空氣里,她仿佛能聞到氯仿的氣味,混著丈夫放在玄關的球鞋味道,催生出更真實的幻覺:看見自己在秋千上笑得燦爛,而他蹲在車間外的水泥臺階,指甲掐進掌心,手機殼里的負債清單正在汗漬里洇開。
丈夫發現她的秘密,是在整理舊物時翻出那本記賬本。密密麻麻的數字間,“玉婷”的名字出現了217次,從“歐時力連衣裙1299元”到“LV包首付8000元”,最后一頁用紅筆寫著“保險賠償金夠還她的債了吧”,字跡被水漬暈染,像朵盛開的血色梅花。他沒有質問,只是默默將小智的工牌放進相框,擺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可玉婷每次經過,都覺得那照片里的眼睛在注視著她,注視著這個用謊言堆砌幸福的新娘。
五年來,玉婷試過所有治療方法:安眠藥、心理咨詢、遷居異地。但每個00:07分,手機鎖屏總會自動亮起,顯示著那條未讀的火鍋消息;每次聞到火鍋味,她的指尖都會不受控地顫抖,模擬著點擊支付鍵的動作;每當看見穿工裝的男人,她都會錯覺那是小智,下一秒就會從口袋里摸出皺巴巴的銀行卡復印件。
某個深秋的凌晨,玉婷在噩夢中驚醒,發現丈夫正對著電腦查看化工廠事故報告。屏幕藍光映在他臉上,照見兩行清淚——原來他早就知道,知道她藏起的工牌,知道云盤里的秘密,知道那場爆炸不是意外,而是一個男人用生命為愛情償還的最后債務。
“為什么不離開我?”她沙啞著問。
丈夫關掉電腦,轉身時眼里映著窗外的街燈,像極了儲罐區夜晚的警示燈:“因為你讓我明白,有些愧疚,是活著的人必須背負的重量?!?
玉婷望向床頭的婚紗照,自己的笑容在柔光里完美無缺。她抬起手,讓鉆戒在月光下折射出細碎光芒,突然發現那些光斑的形狀,竟與小智云盤里儲罐區的星星一模一樣——美麗,卻致命,是用無數個謊言與犧牲堆砌的虛擬宇宙。
晨霧漫進房間時,她又聽見了那聲若有若無的“玉婷”。不是來自夢境,不是來自記憶,而是來自內心最深處,那個永遠停留在2025年5月1日的午后,停留在視頻通話斷開前的最后一秒,停留在他望向她的、充滿眷戀與絕望的眼神里。
從此,每個夜晚都是昨日的重復,每個清晨都是噩夢的延續。玉婷知道,自己永遠無法逃離——那些用奢侈品包裝的謊言,那些藏在滿減后的血汗,那些在爆炸中灰飛煙滅的真相,早已成為她靈魂的一部分,如同皮膚下的血管,隨著心跳永不停歇地提醒:有些錯誤,要用一生來償還;而有些愛,早已在謊言中燃成灰燼,卻留下永遠無法愈合的灼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