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公寓樓下，甘自在鉆進出租車，林歡喜手腳麻利地爬進來，生怕被丟下。

“我今天真有重要的事，帶你不方便?！备首栽诠室饫淠?。

“甘老師您打扮這么帥是去約會嗎？應該叫個超跑，這小破車不搭啊。”林歡喜已經迅速找到自我價值開始參政議政了，完全無視出租車司機從后視鏡投來的瞪視。

“無所謂，如果不是趕時間，我都想乘地鐵——但你真不能跟著我?！备首栽谡f。

“如果你趕時間，才應該乘地鐵?！绷謿g喜說。

“……？”甘自在一時沒反應過來，直到看到眼前堵得一塌糊涂的地面交通。

于是只好改乘地鐵。

地鐵車廂里，甘自在扶著柱子站立，林歡喜像個掛件黏在他身邊。

甘自在今天特意刮干凈了胡茬子，使自己看起來精神煥發、英俊年少些。而此時他又一心琢磨著怎么擺脫這個難纏的小丫頭，不免神情嚴肅，加上肩寬腰窄大長腿的高挑身形，在地鐵車廂里簡直鶴立雞群，又仿佛總裁巡視領地。林歡喜正是懵懂花癡的元氣少女年紀，她看到玻璃門上的映像，毫不猶豫地拿起電話手表打開相機功能，凹造型拍了幾張帥氣合影。

中間需要換乘，甘自在在地鐵站里疾步如風，林歡喜一路小跑跟隨。

“甘老師你慢點兒?！绷謿g喜氣喘吁吁。

甘自在看到墻上的電影海報，說：“要不我給你訂張票，你去看電影吧，上面就是影院?！?

林歡喜瞥了一眼海報：“一看就是大爛片兒，又趕上現在這個時段，您放心黑黢黢的影廳里一個小女孩獨自包場嗎？”

甘自在：“……”

兩人一前一后一走一跑，呼啦帶風疾行。

甘自在看著手機地圖，又生一計：“轉乘下一站是游樂園，我請客，隨你暢玩兒怎么樣？”

林歡喜嘿嘿笑：“您就是想甩掉我唄？放心，我臉皮已經練出來了，您甩不掉的。——哎哎，走錯了，這邊！”

中轉站里各種方向標記錯綜復雜，甘自在迷路走錯方向，被林歡喜一把拉住，小丫頭語氣拽拽地說：“別看地圖了，跟我走就行。”

兩人再次進入地鐵車廂里，找位置坐下，耳邊是呼嘯的地鐵風聲混合著各種嘈雜的人聲。

甘自在說：“你挺識路啊?！?

林歡喜得意地說：“你看，幸虧你帶著我。我周末沒事經常坐地鐵公交到處瞎逛，請叫我活地圖?！?

甘自在說：“你不寫作業嗎？別的同學都說各科作業多得寫不完?！?

林歡喜指了指自己背上的書包：“我喜歡到外面找地兒寫?！?

甘自在問：“為什么？”

林歡喜說：“家里要么太吵，要么太靜。我爸基本上不著家，我媽忙著哄我妹妹或者去照顧我姥姥。我爺爺在的時候，我喜歡去他診所里寫作業，還能聽他給人看病。我爺爺走了，診所關了，我就沒地兒去了。”

甘自在沉默。

林歡喜說：“甘老師，你都神仙下凡來了，我爺爺為什么從沒來看我？我夢到過爺爺好多次，是你們安排的夢嗎？”

甘自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林歡喜有些難過：“我爺爺是不是也不愛我？”

甘自在說：“你爺爺怎么會不愛你。你爸媽不也是挺好的嗎？”

林歡喜說：“他們都不管我。有時候我在外面晃蕩大半天他們都不來個電話問一下。”

甘自在開導她說：“小孩子別瞎想。你媽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你爸給你報這個班兒那個班兒，不愛你干嘛費這些心思？他們不問，估計是覺得你長大了能照顧自己了。大人有大人要忙的事。”

林歡喜說：“神仙也有神仙要忙的事，對嗎？”

甘自在點頭：“是的?！?

林歡喜說：“將來我爺爺忙完的他事，會來看我的對嗎？”

甘自在看了看林歡喜，沒回答。實際上，按照仙規，在凡間直系眷屬的有生之年里，相關仙靈都是不允許下來的。小姑娘注定了等不到他爺爺。

甘自在帶著林歡喜從地鐵站出來，遠遠地看到興螯大廈，那就是他要赴約的地方。

甘自在說：“今天確實不能帶你，這樣吧，我叫個警察叔叔來照顧你吧?！?

林歡喜嫌棄地說：“又來了。你不是去赴宴嗎？我又吃不多?！?

“好吧，既然你知道我身份了，那告訴你真相也罷。今天這個聚會上可能都是群魔亂舞，妖怪橫行——怕嚇到你。”甘自在簡直要抓狂。

“甘老師，你忘了我也是見過世面的好嗎？我去過你們仙界，吃過你們仙果，逛過藥仙鎮，進過千魔洞、闖過六邪陣、破過七情網——戰績可查?！绷謿g喜笑著說。

甘自在哭笑不得地說：“破次元了小姑娘。行啦，真沒時間跟你玩了?！俨?，把這小孩兒帶走?！?

甘自在叫了一聲百部，執法仙百部便現身成凡人可見，站在了他們身邊。

“百部叔叔？”林歡喜一愣，沖口而出。

“你記得我？”百部有些意外。

“我當然記得你，你去看過我爺爺，還弄壞了我最喜歡的小狗玩具。”林歡喜高興地說。

“呃……”百部沒想到這小姑娘竟然還記得四歲時的事兒。

百部看了看她，又看看仙屏上從四維視角監控著的興螯大廈，對甘自在說：“結界里會屏蔽仙靈的信號，但是凡人的信號可以追蹤到?！?

呃，看來還真得帶上這小姑娘了。

興螯大廈。

這是矗立在城市繁華核心區的一棟五星酒店大樓。

甘自在和林歡喜在工作人員引領下穿過大廳，走進電梯。

與此同時，百部和細辛正站在附近的城市上空俯瞰這棟大廈。

“甘教授執意要去，我聯系了姜教授，但不知道他能不能來。”百部說。

“行吧，注意看著些。”細辛淡淡地說。

“今天要不要借機收網？”百部問。

“先不用，除非甘教授有危險?！奔毿琳f。她看到甘自在和林歡喜正乘著大廈外側的透明觀光電梯上行。

電梯到位，門開了。

“甘先生請。”在電梯門口迎接他們的，是龐普。這個在凡間混黑幫殺人如麻的邪靈龐普，今天打扮得清爽自然，舉止彬彬有禮。

甘自在和林歡喜在龐普帶領下穿過走廊，一路上過了好幾層結界屏障。林歡喜感知不到結界，只顧著欣賞兩邊墻上的裝飾畫。裝飾畫上，多是自然風光和各種野生動物。

龐普說：“甘先生帶凡人朋友來玩兒，回去一定記得消一下記憶，免得他們到處亂說泄露了天機。”

甘自在說：“那是自然。”

林歡喜一臉警惕：“干什么？”

甘自在微笑著說：“你就當今天是做夢吧?！?

走進宴會廳，林歡喜一心期待著怎么個群魔亂舞妖怪橫行的場面，進去后卻發現仿佛來參觀美術展：宴會廳裝飾豪華典雅，里面陳列著各種雕塑、畫作等藝術品，多是動植物環保主題的，中間還有樂隊和舞池，客人們舉止端莊優雅，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品酒聊天。這讓林歡喜有點失望。

手臂上植入法能元件的地方微微刺痛，甘自在知道章兆亭就在這里。他的視角可以看到這些客人大多是仙靈，少部分是仙靈帶來的凡人朋友或伴侶。

“哎呦，甘老弟怎地還帶了小朋友來？”謝興螯正與兩個仙靈聊天，看到甘自在進來，過來迎接。

甘自在微笑著說：“這是龍樹先生的孫女兒，想來見見世面，希望不會打擾各位。”

謝興螯看看林歡喜，說：“哦，我想起來了，長得真快！還記得我嗎？小姑娘，我去過你爺爺的診所?！?

林歡喜往甘自在身后躲了一下，憨膽大突然變得怯怯：“我記得。你被我爺爺趕出去了?！?

謝興螯哈哈大笑，攬住甘自在肩膀領他走到眾人中間，熱情介紹：

“這位甘老弟新近來凡間，雖然只有六百年法齡，卻處事穩重，頗有想法，是個難得的人才，大家認識一下?！?

“鄙人磁明山甘沐霖，有幸認識大家，愿廣結良友，造福眾生?！备首栽谛χ娙诵辛藗€抱拳禮。他復蘇歸來的時候，正值這片大陸明朝中葉時期，這里的人類初次見面大多是這樣行禮，他在仙屏里見得很多。這種方式對于在場的走過無數時間的仙靈們而言，也稀松平常。

但他這自我介紹一出，四周仙靈無不驚愕，隨即有的竊竊私語，有的輕笑調侃。

“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還敢冒充磁明山甘沐霖？”

“磁明山甘沐霖是誰？很有名嗎？”

“你連磁明山甘沐霖都不知道，仙史白讀了？”

“不會是真的吧？”

“想什么呢？你現在去磁明山，喊一嗓子能招來一大把叫甘沐霖的。”

“你沒聽過傳言嗎？說甘沐霖復活了?！?

“笑死，傳言你也信？要真有復活術大家還擔驚受怕個啥？”

“真死了的，當然不可能復活?！币粋€七十多歲滿頭銀發老頭兒模樣的仙靈淡淡地說。

……

一些仙靈對甘自在頗感興趣，專門過來跟他握手自我介紹，順便探測一下他的確是個法齡六百歲的小孩兒。

“甘老弟六百歲的法齡卻頂個上萬歲的皮相，倒是有趣得很?！彼氖畞須q女性樣貌的仙靈笑著說，她叫蘆笛。

“小老弟，現在這世道還崇拜磁明山甘沐霖的，也算稀有物種了，哈哈?！币粋€有點嘶啞的聲音，來自六十多歲老頭樣貌的仙靈費先生。

“年輕人胸懷大志是好的，只是不知道小兄弟現下在凡間何處高就？又打算怎么造福眾生??？”一個五十來歲戴著眼鏡、面色冷峻的仙靈語氣調侃，此人叫閆夕聲。

甘自在見眾人真的將他當作少年仙靈，便干脆裝少年，笑道：“小弟現在在一所中學當老師，想著若能教化人類，自然能令無數眾生獲益?！?

一個六十來歲老者模樣的仙靈，人稱藍先生的，冷笑道：“年輕人空談理想，卻不知道凡人品行惡劣，難以教化。龍樹先生躬身凡間、行醫布道六十載，也不過空落個虛名，于凡人毫無改變?！?

費先生說：“不但于凡人毫無改變，凡體壽終回到仙界之后還要等仙監司調查論罪，一年多了尚未解禁。龍樹先生兢兢業業當了輩子凡醫，從無違反仙規之舉，卻遭此待遇，仙律僵硬陳腐，仙都濫用職權，可見一斑！”

不少仙靈點頭贊同。

林歡喜聽到他們談論自己的爺爺，不禁豎耳傾聽。聽到爺爺尚未解禁，雖然不懂，但是也不免有點緊張，看向甘自在。

甘自在說：“這個事，費先生恐怕是誤聽了謠言。甘某新近下來，上面的情況知道一些，龍樹先生并未被論罪，只是尚在戒斷期罷了。”

一個三十來歲風流帥哥模樣的仙靈說：“在凡間呆得太久、羈絆太多的，回去要強制戒斷，我覺得倒沒什么不妥。凡人情感濃烈，嘗起來味美，可一旦身陷其中，便如中毒上癮，可怕得很哪！哈哈。所以啊，大家行走凡間逍遙就好，可千萬別跟凡人談感情?！?

仙靈羅先生笑道：“白教授艷福無邊，能教無數凡間女子心甘情愿投懷送抱，又能自己不墮心神，實在是令人羨慕！”

眾人哈哈大笑。這被稱為“白教授”的仙靈是剛剛才進來的，他身穿淺灰色西裝，發型精致，面容英朗，神色明亮燦然，舉手投足俊逸瀟灑。

一個凡人美女走來，邀請白教授去舞池跳舞，圍在甘自在身邊的仙靈們也各自娛樂去了，只剩蘆笛、費先生、閆總、藍先生等。甘自在一邊與眾人應付，一邊假作欣賞周圍陳列的藝術裝置，隨心漫步，四顧張望，目光終于捕捉到坐在不遠處沙發上的章兆亭。

甘自在剛要去找章兆亭，那個五十來歲戴著眼鏡中年男人模樣的閆先生開口問他：

“而今仙都律法嚴苛，執法僵硬，結界天網冷酷無情，甘老弟對此怎么看？”

甘自在笑道：“一切律法，本就是為了約束行為而定下的規則，若不能嚴格執行，設之何用？”

費先生冷哼一聲：“這世界本就是人神共享的世界，上古之時大家自由出入，何等逍遙！奈何仙都定下這些戒律條款，又強設結界隔絕仙凡，讓許多本無所謂之事，成了時時可能觸犯的仙規……”他搖頭嘆息，看向舞池那邊說：“如果人人都謹守仙規不敢越雷池半步，還會有像白教授這般自由灑脫之人嗎？”

甘正在順著費先生的視線望去，只見白教授正在大廳中間的舞池里與女伴跳舞。隨著優雅明快的音樂，兩人滿場游走，舞姿輕盈，絲滑流暢。

跳著跳著，白教授用了法力，帶著凡人女伴漫步到空中，沒有了場地限制，舞姿更加暢意隨心，兩人輾轉滑翔，瀟灑起落，又佐以仙靈瑞氣縈繞四周，光影飛散沁人心脾。

“白教授慎用法力！讓執法仙監測到了，只怕有麻煩！”一個七十多歲老頭模樣的仙靈焦急地提醒，他叫老甲。

但是白教授似乎沒聽到，又揮手變幻出藤枝條蔓從四周垂落，兩人如同在叢林中游蕩，拈花摘果，愜意非常。直到一曲終了，兩人這才款款落地，四周圍觀的仙靈和凡人都紛紛鼓掌，無不羨慕贊嘆。

那凡人美女大約也從未有過這樣的神奇經歷，短短幾分鐘，已經對白教授傾心愛慕，一眼萬年。

甘自在笑道：“這位白兄法力高強，收放自如，小弟著實羨慕。然而我們大部分普通仙靈沒有這般控制力，稍不留神就會誤傷凡靈……”

閆夕聲冷笑：“甘先生的意思是說，為了不踩死螞蟻，連路都不走了嗎？”

感受到閆夕聲語氣不善，甘自在說：“我等神力對凡靈而言，遠超過凡人之于蟲蟻，您不會不知，又何必用這個比喻強詞奪理呢？”他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章兆亭，繼續說：“手中掌握的力量越大，肩上擔負的責任也就越大，造福眾生不易，毀滅卻只需瞬息，如果沒有仙律約束，大家都只管追求自由，隨心妄為，按照上古魔川的做法，這世間都不知道要重啟多少回了?！Z先生，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藍先生嘆息說：“仙都維持仙律，自然有它的道理。只是如今這世界，已非當年的世界，人類繁榮這么多年，能力越來越強卻不知約束，自私妄為有目共睹，毀滅之力已遠超這世界所能承載，仙都卻視而不見……”

藍先生身后是一個藝術雕塑，雕塑展現的是一頭正被分尸的藍鯨。

甘自在說：“藍先生所言之事，小弟也時常關注，不過我聽說仙都也一直在商議改革舉措，至于如何干涉，怕不是那么容易的。”

費先生冷笑道：“這話題，仙議廳掰扯上百年了也沒見他們拿出個切實可行的措施，來來回回也只是讓本就嚴苛的仙律更加不盡人情?！舴遣坏靡眩l愿意擔個惡魔名頭去入那千陌山?！?

遠處兩個人聽到他們談論千陌山，轉頭看過來。

甘自在說：“小弟不明。聽說千陌山高舉反對人類暴虐、為眾生謀福的大旗廣召志士，想來定是有不少思想非凡的人物。如此說來，卻難道真的如傳言所說，都是些……（語氣頓了頓）違反仙規逃避刑罰之人的匯聚之地？

“甘先生何不直說“群魔匯聚之地”，這樣你們就可以名正言順直呼“千魔山”了。”一個身材高挑三十來歲女性模樣的仙靈冷笑著走來。

蘆笛向甘自在介紹說：“甘老弟，這位是千陌山裴響云，裴特使?！?

甘自在微微一笑說：“裴特使說笑了，甘某并未以魔相稱。既然大家承認仙律，那么違反了仙律接受處罰也是共識，而據我所知，千陌山雖與仙都政見不合，但結界律法卻是共同遵守的，總不至于公然招納作奸犯科之徒……”

裴響云呵呵笑道：“這小老弟法力低微，卻膽量過人，你可知今天來這里的，哪個不是你所說的“作奸犯科之徒”……”

氣氛驟然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