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刷女生家境不錯,生活優渥,她就是養在籠子里的金絲雀,沒有見識過世道的險惡。先前看到民夫們被機槍掃射,斷腿的斷腿,爆頭的爆頭,受到極大驚嚇。加上又淋了雨,穿著濕衣服走了半天,頓時撐不住了。
此刻的她面紅如桃花,額燙似烙鐵,偏偏一滴汗也無。
“媽媽,媽媽,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不不不,我不想回去,我不要聞豬屎味……”
“但丁寫的地獄就是這里嗎……”
“怎么可以亂殺無辜……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啊!”
她閉著眼睛,身體不停地顫抖,身下的稻草簌簌作響。郵電所的人逃跑的時候,把里面所有的東西都帶走了,就連一條席子都沒剩下,更別說被子。毛刷女生就好像一只可憐的小貓,不停朝草里面縮。
另外一個女生給毛刷同學喂了一口熱水,水卻從病人的嘴角流下來。看架勢,她已經燒到接近四十度,這樣的高燒即便是在成都,住進洋人醫院也有一定的危險,更別說在這偏遠的小鎮。
眾人都是二十出頭的小年輕,沒有經過事,圍在床邊,亂七八糟地說話,有人弄來一根棉線纏住毛刷女生右手食指,用針去扎實施放血療法,有人弄來濕毛巾蓋病人額頭上降溫,有人則拿出半個銀角子要刮痧。
可憐毛刷女生本就燒糊涂了,被大家這么一折騰,更是奄奄一息。
周大少看情況不對,急忙喝止大家:“胡鬧,都是經過現代教育的大學生,別弄這些亂七八糟的,要想救人,還是得用藥。”
名字叫孫志遠的同學懊惱地抓頭:“我們也知道必須吃藥,無論是磺胺還是阿司匹林,哪怕一顆,也能把這燒退了。先前大家在鎮里轉了半天,都沒找到一家醫館。要想求醫問藥,只能去縣城。可大塘已經被外面的殺星圍得水泄不通,如何出得去?”
周大少不禁點了點頭,這倒是實話,西藥自清末傳入中國后,就以快速起效,藥性強大聞名。主要原因是,當年的病毒和細菌的毒性小,還沒有產生耐藥性。就拿阿司匹林來說,無論你燒成什么樣子,一兩顆藥吞下肚,幾個小時就能把你從死亡邊沿拉回來。
還有磺胺,不管你是槍傷還是刀傷,抓一把粉末撒上去,比什么金瘡藥好使。當年地上有個民團的隊長路上遇到棒客,被砍的渾身是血,也是靠磺胺續命。但這藥有一樁壞處,有人會過敏,無論是內服還是外敷,一不小心就會弄得渾身流湯流膿。
但也比死了好。
西藥在二三十年代對大家來說就是靈丹妙藥,就是貴,尤其是在小地方,等同于黃金。
正想著,一人驚叫:“不好了,要死了。”卻見,毛刷同學的頭一歪,軟軟地朝床沿耷拉下去。
周大少眼疾手快,扶住她。
毛刷女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一把捏住周大少的手:“媽媽,我想你。你去世好幾年了,我天天都在想你。”淚水從眼眶里沁出來。
眾人心中凄涼,另外一個女生甚至哭出聲來:“東亮,你快想想辦法。”
“對,東亮,你見識廣,辦法多,你快想啊!”
“東亮,我們可就靠你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倒周大少身上,經歷過這樁事情,無形中,他已經成了這群人的主心骨。
周大少心中大苦,自己雖然有些見識,可說到底也是個初出茅廬的學生,和大家沒有什么區別,下午的時候,不被那邊的機槍射殺已是鴻運當頭。毛刷女生病成這樣,他也是無法可想。
但看到眾人依賴的目光,看到只剩半條命的女同學,喪氣的話又如何說得出口。
怎么辦呢,從哪里去弄阿司匹林弄磺胺?
周大少腦子里飛快轉動,記起剛才自己心里所想的事情,眼睛一亮:“有了,我有辦法了。”
他站起身,激動地喊道:“鎮里不是駐扎了一支軍隊嗎,看人數起碼一個團,部隊戰場廝殺,必然有死傷,軍隊里也有醫官,肯定有西藥,咱們去找當官的,問他們要點藥不就把人救回來了。”
大家齊聲說妙啊。
然后,所有人都圍在梳妝臺前商量起如何寫拜帖,省咨議局科長的劉公子,省建設廳交通司司長的侄子孫公子,雙流縣白家鄉吳保長家的兒子之類的話自然是不能寫的,也騙不了人。
寫完,東面的天空已經朦朧亮開,本來,同學們說是要一起去的。周大少想了想,勸阻道,槳多打爛船,他一個人去就好。而且,今年軍閥混戰和以往的春秋義戰不同,雙方都見血殺紅了眼。如果到時候說不攏,對方翻臉,傷了同學們就不好。
眾同學和他爭了半天,拗不過他,只得同意他一個人去。大家心中感動,看周大少頗有易水蕭蕭西風冷,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味道,分別和他握手。都是文學青年,臨行自然有贈言“保重,一時的困難打不到我們,冬天來了,秋天還會遠嗎?”這是雪萊。“森林里有兩條路,我選擇人少的那一條。”這是惠特曼。“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是李清照,用在此處似乎不貼切,但意思對了就好。
生活不能沒有儀式感,儀式感還得拉滿。
周大少渾身熱血都在沸騰,整理好身上洋服,擦干凈革履,喝了同學們敬的餞行酒一碗井水后,說聲“等我好消息”就昂揚出門。
走不幾步,饑餓感如潮水涌來,肚子里的冷水咕咚咕咚響個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