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聘新員工，干雜役？”周大少猶豫：“雖然說勞動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自食其力是好事。但郵局那里主要是收入太低，我聽扎西澤仁說，他一個月才兩塊錢，這能派什么用場？以后我住在成都，租套洋房，每月怎么也得五六塊錢，請個傭人打掃做飯，工錢和伙食也得幾塊，四時衣服更換熨燙，乘車，去勸業場游園會，看電影，也需要錢。另外，還要出席各種沙龍。”

林宛如又好氣又好笑，周大少這話說好聽點是窮不墜青云之志，難聽點就是公子落難還擺譜：“東亮，如果招雜役，也不需要考試。這次招的是工作人員，如果要打個比方，就是貨長。收入挺不錯的，應該能維持你的日常所需。”

“啊，大班啊。”周東亮頓時心動。所謂大班，就是以前洋人火輪船上的貨長，負責清關、驗貨、居中協調，有時候還干引水員的活兒，聘用的都是所在國當地知識階層，這點在小說《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中就有描述。

大班是粵語名詞，最早出現在十三行，因為有人勾結洋人，損害國人利益，又被人罵做買辦。

不過，大班因為收入高，人緣廣，乃是新興中產階級的代表，相當于現代大公司洋行里的高級管理人員。

林宛如是有心幫周大少，見他猶豫，以為這個公子哥兒心中不愿，故意用上激將法：“東亮，這次招聘的是西川郵政管理局的郵務員。聽說明天的考試對考生的學歷有要求，題目難度不小，你不會是害怕了吧？”

周大少呵呵一聲：“林小姐，實話跟你說，這個郵務員我并沒有什么興趣。但你在一個大學生知識分子天之驕子面前說考試難度大，那就是一種侮辱，這次考試我還必須參加了。對了……”他沉吟片刻，問：“薪水多少？”

林宛如回答道：“按照國家定的標準，北平、上海、廣州是二十塊錢，成都的要差點，十塊錢。”

十塊錢勉強可以覆蓋自己在省城開銷，周大少心中滿意。做郵務，說出去好聽，收入還好，里子面子都有了。他最后還有個很要緊的問題：“考什么科目？”

他口頭說對做郵務員沒興趣，卻問得如此詳細，林宛如想笑，卻忍住。從包里掏出一份早已經準備好的《新新新聞》遞過去：“上面有報道，你自己看。”

林宛如和兄長林卓午住在隔壁的院子里，時間已經不早，說完這事，她就回家寫稿去了。

當扎西澤仁回到宿舍后，見周大少正捧著一張報紙看得眉頭緊鎖。

李浩同學把一碗熱騰騰的飯遞給他，也不說話，徑直倒床上閉目睡覺。

周大少餓得狠了，也不嫌棄蓋在米飯上的肉太肥，只扒拉了一口，眼鏡的鏡片上就蒙上水汽：“陪陵榨菜炒肉絲，味道絕了。”澤仁忍無可忍：“是涪陵，還知識分子還秀才舉人呢。”

周大少提起筷子，揮揮蒼蠅夾夾菜：“四川人生得尖，認字認半邊。哈，你笑了，我逗你玩兒的。”

澤仁氣得把身體轉到一邊，再不搭理周大少。

周公子三口并作兩口，把飯吃完，摘下眼鏡放桌上。又打了個飽嗝，跳上床，縮進被窩：“擠擠，乏了。”他有點暈碳水，加上人累心更累，頓時支撐不住。

和周大少擠一床被窩的感覺很不美妙，這廝搶鋪蓋實在太兇，澤仁是被凍醒的，睜開眼睛一看，發現被子已經被那鳥人全部裹在身上。

他喜熱怕冷，感覺非常難受，正要去抓鋪蓋，忽然聽得周東亮輕輕一聲嘆息：“不好考啊。”

澤仁心中奇怪，卻懶得問。周大少自言自語：“剛才我看了林小姐她們報紙上的報道，這次考試有三個科目，國文、數學、英語。英語我沒問題，從小就在學，輕松過關。國文……我就沒讀過私塾，子曰詩云一概不通，我對國學是鄙視的，如果弄白話文作文，問題也不大。至于數學，估計要走麥城。澤仁，你曉得什么是走麥城嗎？”

澤仁自然是知道關云長的，但還是不想跟他說話。

“李浩，我跟你說，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們學微積分，一半的同學沒及格要補考，不然就退學，好多人哭，毛刷女生哭得那叫一個造孽。當年我一個寒假沒有出去玩，把自己關在書房天天做題，才勉強過關，悲劇啊！而且，據報紙上說，這次報名參加考試的人有兩三百人，競爭空前激烈，數學的題目估計很難。”周大少滿面憂愁，隨手把被子蓋澤仁身上：“這么大的人了，還踢被子，不像話，口頭批評一次。”

扎西澤仁氣得要命，明明是你搶被子好吧，這個姓周的漢人欺負人也不是這么欺負的。

西川郵政局這次招聘的郵務員是高級職位，吃皇糧的，在不明所以的普通人眼中，相當于是官兒，所以報名者眾。次日一大早澤仁就給周大少拿來準考證，催他別磨蹭了，快點去考場。你梳頭干什么，又不是宮里選彩女。

周大少將洗臉水抹在頭發上，用手指抓成三七開偏分，正色道：“雖然說只敬羅衫不敬人是錯的，但儀表整潔是基本的社交禮儀。”

澤仁昨天晚上睡得很不踏實，好幾次被凍醒，他忍無可忍：“這次招人靠的是分數，你還是想想你那什么微什么分。”

“微積分。”周大少面上的笑容凝固，垂頭喪氣：“李浩，我的朋友，你總喜歡說些令人不快的話，這很不好。”

澤仁被他嘮叨得腦子里嗡嗡的，終于爆發：“再啰嗦，宰了你。”

他帶著周大少乘公共汽車去考場。

考場設在石室中學。

石室中學是四川歷史最悠久的學堂，乃是西漢司馬相如在四川做官時所建的官員。

司馬相如淪落潦倒的時候，靠著一曲鳳求凰，勾引邛崍大富商的女兒卓文君和自己私奔，還當壚賣酒，搞得卓父卓王孫顏面大失，只得捏著鼻子認了這個毛腳女婿。

司馬同學靠著老丈人家的金山銀海，這才翻了身，成為一代名臣。

周東亮點評：“一個讀書人，為了少奮斗十年，竟然勾引無知少女，人品實在不行。自由戀愛固然是好的，但司馬相如先就存了功利心，這是對愛情的玷污。姓司馬的好像品格都挺卑劣的，比如司馬懿，司馬昭、司馬光。嗯，司馬遷的《史記》里也塞了不少自己的喜惡，這已經違背治史的原則了。”

澤仁不服：“你憑什么說他存了功利心，卓文君是聽了司馬相如的琴聲才喜歡上她的，人家你情我愿。”

周東亮正色：“不然，那天司馬相如彈琴的時候，見卓家女兒出來彈的是什么呢？是《鳳求凰》，是愛情歌曲，這就居心不良了。如果他心懷坦蕩，為什么不彈《高山》《流水》《幽蘭》《白雪》？這才符合他文人的身份。”

他西裝革履，在澤仁身邊用文明棍指指點點，聒噪得讓人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