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外的第一聲槍聲響起的時候,四川軍政府第3師6旅1營長夏首勛正在睡覺,他嚯一聲跳下地,手中的意大利海軍軍官配備的鏡面匣子已經張開了機頭:“哪里放槍?”
聽槍聲是捷克式,這可是好玩意兒,他的營雖然是川軍精銳,卻也只有兩挺。顯然,敵人的大部隊來了。
說話間,第二聲槍響,第三聲,第四聲,然后槍聲像爆炒豆子一樣連綿不絕。
衛兵沖沖跑進來:“營座,東面兩路口發現敵人?!?
夏首勛聽到兩路口這個地名,禁不住咧開嘴笑了笑。他是重慶江津人,保定軍官學校畢業后跟著省主席劉文輝在四川征戰,這么多年過去,卻一直沒有回過故鄉。想不到邛崍這邊也有個叫兩路口的地方,真是好巧。對了,觀音橋這個地名在他的軍旅生涯中,至少遇到過六七個,你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多少人,什么番號?”
衛兵一臉茫然:“不知道,不知道?!?
夏首勛惱了:“什么不知道,你們斥候干什么吃的?去查。”
衛兵說了聲:“曉得”正要退下,夏首勛喊道:“李浩機靈敢戰,讓他帶兩個人去。”
衛兵照例滿面茫然:“哪個李浩。”
夏首勛:“就是扎西澤仁?!?
衛兵恍然大悟:“原來是耗子啊,營座你說他外號我不就明白了。”
夏首勛鐵青著臉:“軍情如火,容不得你啰嗦,給老子滾!”
第3師6旅1營的駐地在蒲江縣大塘鎮。
上世紀三十年代,四川和西康、青藏的交通有兩條官道。一條是從成都出發,經溫江,過崇慶,走浦江、大邑、邛崍,再到雅安,過飛仙關進雪區。
一條則是從成都出發,經汶茂,到理縣城,大小金川。清朝的時候,??蛋驳拇笮〗鸫ㄖ揪桶l生在這里。
兩條官道上來來往往都是數不清的商賈。商人們將茶葉、鹽巴、布匹肩挑背扛運輸過去,換取那邊的牛羊白銀和阿芙蓉,對,就是鴉片。雖然說當年的四川遍地都是種鴉片的,但因為氣候潮濕,三百六十五天下來看不到幾日太陽,產量和品質都差,年底一算,還沒有種糧食賺得多。而西康那邊陽光猛烈,卻適合罌粟生長。每到夏季,漫山遍野都是顏色妖艷的花兒,如同《畫皮》中女鬼的臉,看得人毛骨悚然。
藏地屬于高寒山區,不適合茶葉生長。而且藏族同胞因為大量食用牛羊肉和乳制品,如果不喝茶就會生病。所以,茶葉是從古到今都是兩邊貿易的最大宗商品,這兩條交通大動脈又被人稱之為茶馬古道。
蒲江縣大塘鎮正處于這兩條古道的交匯處,往日大量商戶在此設號或者歇腳,甚是繁榮,這里也是兵家必爭之地。但岷江戰事一起,大家都不來了,空蕩蕩的街道上鬼影子都看不到一條。
暴雨滂沱,一條條水柱從四面屋檐上下來,在陽溝里飛濺朵朵水花。然后順著檐溝的排水口匯進堂屋下面的地窖里,這就是風水學里所謂的“四水歸堂?!?
堂屋四角都開了孔,平時用板子蓋住。到酷暑的時候,打開了,就有涼氣從地窖里出來,便是天然空調。
夏季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不片刻就止住,鎮外棉密的槍聲也跟著停下來。
雖然是七月初,但被如此雨水澆得渾身濕透,扎西次仁顫抖著走進營部。這個嘉絨漢子和川西人一樣,因為常年食用牛羊肉,生得高大英俊,光潔的額頭,濃黑眉毛,眼神明亮如雄鷹。但奇怪的是,他卻非常怕冷。
他嘴唇烏青,一身都在濕淋淋地顫抖著,雙目卻好奇地看著桌上的發報機,有通訊官正按著按鍵,嘀嘀嘀地發表,發報機上碩大的燈泡正在閃爍,如同廟里菩薩的天眼。
是的,每當這臺機器開啟,天眼就能看到千里之外的情形,這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另外一個通訊官則拿著鉛筆,在紙條上飛快記錄數字,然后翻譯成文。
據夏營座說,這種發報機價值十座碉樓,你有錢還沒地方買去。
看到扎西澤仁濕透的衣服和蒼白的臉,夏首勛沒好氣地呵斥道:“雪山草地來的也怕冷,查到什么了?”
扎西澤仁漢語有點生硬,但好歹能夠讓人聽懂:“營座,外面,敵人的有,一個旅的兵,劉家鈺?!?
聽到這話,機要室所有人都抽了一口冷氣。敵人一個旅確實有點多,換其他部隊,夏首勛部也不畏懼。但問題在于,劉家鈺部同樣是劉湘的精銳,人數多,裝備好。前一陣子,他們所在的第三師就在劉家鈺手下載了大跟斗,輸得很慘。
扎西次仁,漢名李浩剛才出鎮跑了一圈,捉了一條舌頭,審訊后得知,整個大塘鎮已經被敵軍團團包圍,許進不許出。任何一個暴露在野外的人,都會被無一例外射殺。他們這是要全殲整個6旅1營,打疼3師。
夏首勛雖然年輕,卻是一員驍將,當即粗魯地罵了一聲:“龜兒劉家鈺還下狠手了,他擺多高老子吃多高……電告省主席,電告3師石長官,我3師6旅1營已被敵劉家鈺部包圍,擬放棄大塘,向邛崍轉移?!?
說完,他對眾人說:“準備殺出去吧,這回不是逗玩戲耍,是要逗硬的……李浩,你咋子了嘛,獐頭鹿耳亂看?”
卻見,扎西澤仁還在看著屋里的陳設,目光中全是好奇。這娃是今年過年的時候跟了自己的,當時部隊正在理縣做山貨生意,需要一個懂藏語的通譯,是熟人介紹過來的。
李浩當時正在那邊流浪,因為沒錢,衣食無著。見部隊里有吃有喝,就留下不走了,他辦事干練,如今在夏首勛跟前當差。
此刻,澤仁雖然冷得不停打抖,,目光卻又落到辦公桌上那瓶荷蘭水上,剛發育的喉結上下滾動。
夏首勛不快:“去換衣服吧,別受了風寒。軍隊不養病號,到時候直接把你扔野地里?!?
扎西澤仁咽了一口唾沫:“荷蘭水的喝,風寒的不怕?!闭f著話,就搶了一瓶,擰開蓋子,仰頭猛喝,然后“咯”地吐出腹內濁氣,眼睛里竟泛起淚花。
荷蘭水是清朝的時候傳入中國的,里面放了很多糖,又注進去二氧化碳氣體。這年頭在內地,尤其是四川這種偏遠省會,糖可是奢侈品,能夠為身體補充能量。最妙的是,而二氧化碳可以帶走身體里的熱氣,省府的達官貴人在得感冒的時候通常會喝很多荷蘭水,哽上幾口氣,燒便退了。
當然,價格也貴得離譜,一小瓶足夠普通人吃兩天伙食。
被敵軍一個旅圍得水泄不通,夏首勛心急如焚,看到扎西次仁這模樣,不禁惱怒:“李浩,你是餓死鬼投胎啊,這一瓶荷蘭水老子可以養一個兵了。”
扎西澤仁還在哽氣,把眼淚都噴出來了:“你們漢人的書里說過,長者賜,不敢辭?!边@句漢語卻分外流利,還帶著標準的中江口音。
這澤仁竟然知道四書五經里的東西。夏首勛以前在保定陸軍軍官學校讀書的時候,幾位學長如熊式輝、劉經扶、張文白等人說話文縐縐的,聽得人憋氣。便豎起眉毛:“胡說八道,我賜給你了嗎?”
扎西澤仁:“默許的有,我自取之?!?
“跟你這個語言不通的嘉絨人我說不著?!毕氖讋缀軣o奈,從懷里里掏出一枚銀元遞過去:“劉湘不講道義,竟然對我痛下殺手,這次突圍估計惱火了。就留下吧,等戰事過了再離開。李浩,你不是部隊的人,敵人應該不會為難你?!?
扎西次仁搖頭:“我不走,在一起的和你。”
夏首勛倒是意外,道:“怎么,你就要跟我同生共死,你算那把夜壺?都不是老子的兵。走吧,這次的仗我有種預感,不好打,會死很多人。你還年輕,要活著。再說了,我們的仗和你嘉絨人也沒有任何關系?!?
扎西次仁看了看手中的四川軍政府造的銀元,正面有一朵花兒,跟老家的俄色花很像,背面則是四川銀幣四個小字,卻識得。
他問:“營座,這種銀元你還有多少?”
夏首勛以為他嫌錢少,道:“再給你兩塊?!?
澤仁次仁搖頭:“不是,剛才我聽大家說前幾個月拿的都是鈔票,市面上不認,買不到東西。這次打仗,不給現大洋就不打了?!?
夏首勛心中一凜,從1912年起,四川的省主席不知道換了多少個。做為一省的督撫首腦,最重要的是財權。所以,以前軍政府有自己的造幣局,鑄了很多銀元和銅板。
其中以馬蘭錢最多,質量尤為粗劣。
省主席造錢,下面割據一方的諸侯們也不歇著,比如劉湘主政重慶的時候就弄了個銅元局。
但白銀和黃銅這種金屬的數量畢竟有限,蜀道難,交通落后,漸漸就不夠用了。特別是年年打仗,軍費開支浩大,川內銀荒。劉文輝逼不得已,就開印刷機印紙幣,日夜不停,最后變成廢紙一張。
部隊是吃錢的怪物,物資供應要用錢買,士卒開拔要開拔銀子,打仗要打仗的銀子,你組織敢死隊也得把現大洋發到死士手里人家才肯沖鋒。
夏首勛部已經領了小半年粗制濫造的軍用票,所有人都怨聲載道。
這次突圍,如果不發現大洋提振士氣,后果不堪設想。
意識到這一點,夏首勛臉色變得鐵青,立即對話報員下令:“電告劉文輝主席,我部缺糧缺餉,突圍實難做到,請急撥大洋兩千元,不然弟兄們身上沒氣力?!?
發完電文,他一摸腦門,忽然記起自己已經被包圍了,就算上頭給餉,也送不進來。
真是急糊涂了。
扎西澤仁還在說:“我不走,你這里有很多新鮮的玩意兒,都是以前沒見過的,有火車有輪船有天眼,也有天空中的大鐵鳥。我想弄清楚他們是怎么跑起來,怎么飛起來的,我想弄清楚這個世界是怎么回事。我還沒看夠。等看累了,才會離開?!?
這一段話又變得流利。